蓮衣客忍俊不禁,接過披風抖散開?;ú粭壋泽@地看到他從頭到腳已裹在一片純白色中。她的臉漸漸漲得通紅,尷尬得無地自容。
"作為對你的建議的謝禮:莫府不見得比王府平安,小心為上。"蓮衣客輕笑著離開,像雪花瞬間落在雪原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花不棄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出了神,眼里涌出渴望來。她若是有這么好的武功多好,那樣的話,她就能像雪隨意地飛出府去,能讓自己不受人控制擺布。
夜深寒重,她不知在院子里站了多久,直到聽到雞鳴聲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足都凍僵了?;ú粭墦嵘喜弊樱髦~錢上蓮花的刻痕輕聲說:"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是誰。"
這樣的夜里,莫府無法睡眠的人不止花不棄一個。
內院深處的小佛堂里紅燭輕搖,紅燭似乎也感覺到了主人的不安。
年近四旬,莫夫人的肌膚依然白皙柔嫩,寬袍下的身子沒有半點兒發(fā)福的跡象。但是她自己知道,自己眼睛里透出的神色再不單純天真。
"出賣女人年齡的不是肌膚,不是身段,是眼睛!"莫夫人說到眼睛二字時,牙咬得緊了,竟像是從牙縫中擠磨出來的。
一旁垂手而立的莫伯眼中泛起心疼與憐意。他輕聲說:"夫人并不老,容貌猶似十年前。"
莫夫人閉眼長嘆,"英叔,憶山十八歲了,兒大一天母老一日。我怎么可能還是你心中一直不老的云家大小姐呢?"
莫伯恭敬地回道:"在老奴心中,夫人永遠是飛云堡最可愛最美的小姐。"
供桌之上玉雕的觀音寶蓮端莊,十年如一日噙著淺笑望著她,似在對她說,紅顏不過是皮相而已。她怔怔地撫摸著自己的臉,看了看身上褐色的寬袍,譏諷地說道:"我已經(jīng)穿不得鵝黃粉紅的衣裙,我已經(jīng)梳不得流云長髻。我還會是那個在春日披著薄薄春衫躲在草原上嚼花朵的可愛小姐嗎?不,我不美了。我只是個吃齋念佛的老太婆而已!"
莫夫人走近了供桌,緩緩點燃線香敬在香爐中。青煙裊裊,佛堂內安靜無聲。莫夫人突然大叫一聲,揚手將供桌上的香爐供品掃落,轉過身,已淚流滿面。
"為什么她要進我莫府?為什么她還要成為我的義女?!英叔,我心里好恨!"
手里的菩提佛珠被長年撫摸,顆顆泛出光來。莫夫人將那些圓潤的珠子在掌心捏緊了,硬硬地抵在掌心,像鞋子里落進了小石頭,每走一步都難受得要命。她真恨不得有金剛指力,能把它們捏成齏粉才叫痛快。佛珠與涂著紅紅蔻丹的指甲較著勁,菩提佛珠突然斷裂,渾圓的褐色木珠彈落在光滑如鏡的青石磚上,震動著她的心。
莫伯嘆了口氣,俯身拾起一顆菩提珠放在她手心,慢慢地合攏。他輕聲說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憶山俊美能干,孝心可嘉,能享兒孫福的終是夫人!"
"活著的是我又如何?!"莫夫人尖叫著后退了兩步,軟軟地靠著供桌,淚如泉涌,"讓我怎么受得了她?她的眼睛與那賤人一模一樣!我是飛云堡最美的小姐,我生的兒子自小就是神童。這些都抵不過她勾去百行魂魄的眼睛!我那時才知道,連憶山的名字都是因為那個賤人而?。」?,他居然還說憶山漂亮得如若三月芳菲,所以取名若菲。"
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如此刻骨銘心,讓她一想起胸口就痛楚得連呼吸都難受。她看不夠兒子漂亮如仙童的臉,笑說天下女子也美不過他??墒?,那一天莫若菲卻說,紅樹莊里有位他絕對比不過的漂亮女子。
她來自塞外,婚后喜歡紅樹莊秋染黃櫨的大氣之美。薛菲逃婚來了望京,紅樹莊就砍了黃櫨遍種百花,只為博薛菲回眸一笑。
莫夫人偷偷跑去紅樹莊。薛菲坐在一樹櫻花下看書,粉紅的花瓣如雨飄落,輕薄的蔥綠衫子像霧一般籠罩著那個水蔥般的柔美女子。薛菲拈起書頁上的花瓣纖指輕彈,抬頭間,雙眸像閃爍著金色陽光的湖水,想讓人溺斃在其中。
莫夫人癡癡地看著薛菲,不經(jīng)意又看到了自己的夫君莫百行。他怔立地站在回廊下,英俊的臉上漾著微微的淺笑。莫百行站了多久,她便在遠處看了他多久。那樣的眼神,那樣的入神,叫她五臟六腑都燒起一團火來,內心枯黑一片。
嫉妒若狂,心傷欲死,都不及莫百行跪地求她的那一刻。他,堂堂莫府家主,掌控天下錢莊的主人,竟輕而易舉地跪在她面前!
那年江南富商決意取代望京莫府的方圓錢莊,掀起擠兌風潮,他不遠千里來到邊塞求飛云堡相助。
他沒有向氣勢逼人的北方霸主軟過膝蓋,長身玉立站在龍虎廳中侃侃而談。云老夫人定下了這門親。飛云堡自有規(guī)矩,是他飛馬奪紅,擊退了求親的人。是他親口向父親承諾,一生一世對她好,絕不娶妾。他這才贏得了她的心,讓她以為嫁給他不僅僅是飛云堡與望京莫府聯(lián)姻,讓她把千里之外的望京城莫府當成了能得到終身幸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