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長街里。阿箬在前頭提著燈,青櫻披著一身深蓮青鑲金絲撒梅花朵兒的斗篷,暗沉沉的顏色本不易讓人發(fā)現。要真發(fā)現了,也不過以為她是看別的嬪妃罷了。
東一長街的盡頭,過了景仁門,往石影壁內一轉,就是景仁宮。角門邊早有宮女候著,見她來了也只是一聲不問,開了角門由她進去。阿箬自然是被留在外頭了。青櫻走進闊朗的院中,看著滿壁熟悉的龍鳳和璽彩畫,眼中不由一熱。
這個地方,是曾經來熟了的??墒侨缃裨賮恚瑐涓衅鄾?。住在這兒的曾經最尊貴的女子早已失了恩寵,失了權勢,如同階下囚一般。她有萬千個不踏進這里的理由,卻還是來了。
因為她們的身上,流著一樣的血。
她遲疑片刻,踏著滿地月色悄然走進。身后有在地上啄食米粒的鴿子,像是跳躍著的白色幽靈,只顧著貪吃,并不在意她的到來。甚至,連一絲撲棱也沒有?;蛘撸绕鸬钪械娜?,它們才更像這景仁宮的主人。
青櫻推開沉重的雕花紅漆大門,宮室里立刻散發(fā)出一股久未修葺打掃的塵土氣息,嗆得她掩住了口鼻。
殿中并沒有點過多的燭火,積了油灰的燭臺上幾個蠟燭頭狼狽地燃著,火頭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會滅去。借著一縷清淡月光,她辨認片刻,才認出那個坐在鳳座上的身影,似足了她的姑母。
她輕聲喚道:“姑母?!?/p>
那人緩緩站起身來,如一重陰影逼到她跟前,森森道:“原來你還肯來?”
青櫻沉沉點頭:“割開肉,掰開骨,我和姑母流著的血都是烏拉那拉氏的?!?/p>
那人笑了笑,聲音如同夜梟一般嘶啞低沉:“好。不管從前怎么樣,有你這句話,我叫你來是對的?!?/p>
青櫻被她的笑聲激起一身戰(zhàn)栗,她仔細打量著眼前人,心下密匝匝地刺進無數的酸楚與感慨,低聲道:“姑母,您見老了。這些年,叫您受苦了?!?/p>
可不是老了?當年烏拉那拉氏雖不算一等一的貌美,也是端然生華的六宮之主。
烏拉那拉氏干脆地笑了一聲,冷道:“我雖老了,你還年輕,這才是最要緊的。”
青櫻猶豫片刻,還是道:“姑母,今日登基的,是弘歷。太后的養(yǎng)子?!?/p>
烏拉那拉氏仰天笑了片刻,笑得眼角都沁出淚來:“恭喜啊恭喜,你也算如愿以償,修得善果了?!彼樕虾鋈灰焕洌嫔行┢鄥柕莫b獰,“誰登基誰做皇帝,誰做太后誰做階下囚,都不必你來說了。今日鈕祜祿氏來見過我,她告訴我,新帝會追封我的姐姐——先帝前頭的福晉為孝敬皇后,我一生所作的德行,都會記在她身上。鈕祜祿氏是成全了先帝的心愿,我姐姐死了,只當她是活著。而我呢?而我呢?不入史冊,不附太廟,來日以無名無姓的先帝嬪妃的身份下葬。無聲無息,我就成了后宮里的一塵一芥,風吹過就散了,半點不留下痕跡。好啊好,好狠毒的鈕祜祿氏!這樣狠毒,青櫻,你可要好好學著!”
青櫻驚得背心寒毛陣陣豎起,整個人定在原地,只覺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細小的蟲子慢悠悠爬過,所過之處,又是一陣驚寒。
烏拉那拉氏輕蔑地瞟她一眼:“這般無用,我是白費了心思叫你來了。看來還是如從前一般,心浮氣躁,不成大器?!?/p>
青櫻回過神來,勉強鎮(zhèn)定著道:“成不成大器,我能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勞?!?/p>
烏拉那拉氏看了青櫻一眼,徐徐道:“功勞?當年三阿哥弘時一時糊涂,不肯娶你為福晉,讓你受辱,你心中自然不忿。我要你暫忍屈辱,先居格格之位侍奉在側,以圖后算,你也以為受辱,不肯屈就?!?/p>
青櫻默默片刻,沉聲道:“雖然都是妾室,但三阿哥無意于我,只鐘情先帝的瑛貴人,才招來彌天大禍。未曾嫁給三阿哥,是我的運氣。嫁給四阿哥,我也從未后悔?!?/p>
烏拉那拉氏眼皮也不抬:“可是嫁給弘歷為側福晉,你就心滿意足了么?到底,側福晉也好,格格也好,都只是妾室而已?!?/p>
青櫻想起弘歷,只覺萬般郁結都松散開來,只余如蜜清甜:“皇上對我頗為鐘愛,三阿哥只視我如無物。情分輕重,青櫻自然懂得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