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剛拍《碧玉簪》里面的“三蓋衣”的時候,上海電影制片廠沒那么好的滑動設(shè)備,最后借火葬場里推棺材的車推著攝像機走來走去,把一段二十多分鐘的婦女單獨抒情段落拍得曲折有致,感覺是在蘇州園林中走了一回,婉轉(zhuǎn)得那么滑溜。據(jù)他的副導演告訴我,當時吳屬于控制使用人員,所以只能去拍這些無關(guān)大局的戲曲片,幸虧有他,《碧玉簪》才以完全不同于舞臺越劇的面目留了下來。《紅樓夢》也是如此。
現(xiàn)在的越劇舞臺版添油加醋,演員們又幻想在臺上顯露自己的藝術(shù),兩個戲都像中年婦女的越劇卡拉大賽,非常之無趣,只能根據(jù)電影版想象早年舞臺劇的好。想當年吳永剛拍《神女》的時候,對暗夜的情調(diào)把握極準確,阮玲玉那么委屈地在狹窄的煙花地里馳騁,想來還是吳的空間布局好:旁邊大流氓的身段,局促的桌椅造成的壓抑空間,上海話特殊的下流氣息,中間走著橫心而媚態(tài)的女人。
其實越劇演員金采鳳也有這樣的橫心,從前看她的《碧玉簪》,只看見她含淚受辱,端莊秀美地忍受著命運的折磨;但是后來聽她的《盤夫索夫》,才發(fā)現(xiàn)她的橫,無論對手是薄情的陸錦花還是昂揚的徐玉蘭,她抽絲剝繭的問題一樣讓那些心懷叵測的對手防不勝防,“莫不是你未向蟾宮折桂枝?”“莫不是你離家日久思鄉(xiāng)切?”“莫不是你嫌棄我嚴門勢力低?”“莫不是你嫌我蘭貞嫁妝少?”“莫不是你嫌我蘭貞容貌丑?”一連串的盤詰,從公眾視野到床笫生活,步步為營,讓對方啞口無言——明擺著她明知故問,哪里是中國傳統(tǒng)里的溫良的女性形象?
細細想來,發(fā)現(xiàn)越劇里的女性,其實已經(jīng)是上海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市井婦女觀念滲入的結(jié)果了,上海女性的獨立肯定早于全國其他地區(qū),盡管階層不平等,但是上下空間里活躍著女傭、店員、洋行職員、交際花,各司其職地用身體換錢,對待情感、婚姻和謀生等大事件,有種機智明白的實用主張——她們所欣賞的女性,肯定不會是在男性大傳統(tǒng)籠罩下的溫柔賢淑的女性,而是活生生的有張力、能斗爭的女人,那種斗爭也許不過是市井間的,圍繞著家庭倫理的吵嚷,姑嫂、婆媳、母女、夫妻——越劇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即使是軍國大事,也把它家常化,成了人際斗爭——舞臺上也不過是押韻的吵架。
這種好看正是那個時代努力掙錢養(yǎng)活自己的上海一代女人的欣賞范圍。越劇當時的觀眾盡是女傭、店員之類,寫作者也不過是有文化的男店員,越是這樣徹底與文化精英的隔離,反而越能展現(xiàn)當時女人斗爭的勃勃生機。
雖然可能還是淪為犧牲品,像《碧玉簪》里的李秀英,最后一場的拒絕,只落得眾人相逼的結(jié)果,并無勝利可言。
看溝口健二的《西鶴一代女》,反復想到的是越劇舞臺上的女人形象,田中絹代演出的時候,實在是太老了,臉上的肉都有松弛之態(tài),不過正是這樣的年紀才能明白那女人的心酸吧?絕代佳人的她一開始就是強盜的玩物,神奇的征選后成為某王室的后代延續(xù)者,可是好景不長,被退回家后又進了妓院,遭遇假幣制造者的寵愛,如果按照常規(guī)的看法,不過是一命運多舛的傳奇女性;前半部也確實是這樣的敘述方式,并不好看。唯一的亮點是大批女人在那里排練等待被選擇的場面,鏡頭漫長而固執(zhí)地凝視著大批滑稽的女人面孔,不斷地被指出缺點的女人們像花朵般凋零,退下。非常不女權(quán),甚至可以說是侵略女性,但是又非常女性,要是女人描繪別的女人的競選,大概言辭還要尖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