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陳科長開了里面的門出來,說,我說怎么老半天沒來哩。陳科長向小姐介紹了我,小姐不好意思,向我道歉。
陳科長沒叫我隨她進去見劉總,我便回到了辦公室。我這是第一次去劉總經(jīng)理辦公室,沒想到他那里的規(guī)矩就跟電影里似的。
我坐下沒一會兒,有位老人進來了,問,人事科有人嗎?
我問,您老人家找誰?
他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又問,人事科有人嗎?
我坐在這里連人都不算,心里很不舒服。可又不好同老人家計較,也不知他是什么來頭,到底有什么大事,只好說,我是人事科的,新來的。
老人家這才望我?guī)籽?,好像從這時開始我才算個人。他走到陳科長桌前坐下,說,小陳不在?
我說,陳科長開會去了。我見老人家心里有氣,不敢告訴他陳科長在劉總那里。
老人家果然有氣,說,什么陳科長?我在公司干那會兒,她算什么,還在同她妹妹搶男人哩!
沒想到這老頭嘴巴這么臭,我只得岔開他的話,問,老人家對不起,不知道您是我們公司的老前輩。您是哪年退休的?
我是八七年離休的。老頭兒把那個離字表達得特別突出,提醒我他不是退休的,而是離休的。
啊,啊,您老……
沒等我說下去,老頭兒嚴厲地說道,你轉(zhuǎn)告小陳,我離休的問題,什么時候有答復(fù)?我在戰(zhàn)場上流血流汗的時候,她在哪里?還是她爸爸腿巴邊的一坨肉!同我擺譜!
老頭兒說罷氣勢洶洶地往外走。我跟在他身后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叫老人家慢走。為了讓老頭兒高興,我盡量低三下四。我覺得自己這樣子真的不像個人。我本來就是爸爸說的一口痰。陳科長也不比我高級到哪里去,她原來不過就是她爸爸腿巴上的一坨肉!我這樣在心里作踐自己,感受到一種惡毒的快意。
我不敢把老人家的原話告訴陳科長,但只說了幾句,陳科長就氣憤起來,說,他老找我干嗎?他是不是離休,國家有政策,關(guān)我什么事?有本事他上中南海去。
我問,老頭兒是誰?
還有誰?李滿生!一個工人,哪有什么離休的?沒聽說過有離休工!誰不知道?他是我們公司有名的混混。兵痞就是兵痞,一輩子都變不了。
我記起來了,就是這位退休工人的檔案最先讓我感興趣的。中國的事情就是有意思,1949年參加革命的老資格干部就叫離職休養(yǎng),別的干部就叫退職休息,而工人資格再老,只能休息,不能休養(yǎng)。
這事越來越好玩了,過后我又找出李滿生的檔案,認真地看了看。
個人履歷:
八歲—十二歲討飯十三歲—十五歲學(xué)徒(理發(fā))十六歲放牛十七歲做長工十八歲被抓壯丁。
填表時間是1954年1月,沒有標點,原文如此。下面內(nèi)容是1968年10月5日填寫的。
家庭經(jīng)濟情況(家庭經(jīng)濟情況、人口、姓名、政治態(tài)度、職業(yè)、生活主要來源、有多少田地、房子、財產(chǎn)):
解放前:自己壹人靠自己勞動生活,無房無地?zé)o耕牛。
解放后:東方出了紅太陽,來了救命恩人毛主席和共產(chǎn)黨,勞苦人民把身翻?,F(xiàn)在全家五口人,愛人,吳友蓮,大兒子,李大毛,女李美麗,女李雅麗。五口人都靠我一人工資生活,無房、無地、無耕牛。
看到這里我不由得會心而笑。心想李滿生雖然沒有文化,卻學(xué)會了司馬遷的史家筆法,秉筆直書,臧否自見。同是無房無地?zé)o耕牛,解放前他只要養(yǎng)活自己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解放后卻要養(yǎng)活五口人。豈不明擺著今不如昔?當(dāng)年怎么就沒有人抓他的辮子,說他誣蔑社會主義呢?但李滿生的文化水平顯然越來越高了,錯字不太多了,標點符號也有了,雖然亂點。這只怕得感謝多年的政治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