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有寫作一條船還是很乏味的
燕 舞:《提筆就老》中開篇就是《杜拉斯語錄》,比如“她靠印度、加爾各答每天分泌出來的絕望生活”,“假如你要寫發(fā)生在威尼斯的事,就別去威尼斯”……但有趣的是,讀完您的新書也可以做本“潔塵語錄”,比如“仰望昂貴讓人心酸,擁有昂貴讓人心安”,“最可怕的懷疑是對母愛的懷疑”……制造警句的不自覺努力會不會損害您寫作的自然,您是不是更希望這些警句能出現(xiàn)在您的小說中?
潔 塵:在隨筆里制造警句,這是對我的夸獎。我在語言方面有種凝練的能力,專欄寫作這么多年不排除需要一些文眼兒,但我寫作時是自然的,不是刻意的。警句如果出現(xiàn)在小說里,那是對小說的一種戕害,是敘事能力的低下,是可怕的。非常遺憾我現(xiàn)在的小說里時常出現(xiàn)警句。作家不要生怕讀者沒你聰明。很多作家欣賞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它有一種克制之美,不能忍不住從故事中站出來講道理。
小說的容量、體積和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更多。隨筆不是講故事,它在某一點上或許會和讀者產(chǎn)生會心的共鳴。
燕 舞:談到杜拉斯時您說“一個女人選擇寫作為她的存在方式,總是希冀寫作能為她阻擋什么或搭救什么,或是阻擋暴力,或是搭救虛無”。那寫作之于您的意義又是什么?
潔 塵:搭救虛無吧。我骨子里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以一個樂觀主義者的態(tài)度生活??傮w上我覺得人生是虛無的,我把寫作當(dāng)作一條船渡過這一生。今后如果能找到別的船,我就會跳過去。我并不是把寫作供在一個神位上。古往今來,好書好作家太多了。一生只有寫作一條船還是很乏味的。
燕 舞:呵呵,這句話又成警句了。您的悲觀主義我特別能理解,老早我就覺得“成長是一個不斷墮落的過程”,當(dāng)然這個“墮落”要打一個引號,不能狹隘理解。我就覺得我大學(xué)三年級肯定沒我小學(xué)三年級快樂、單純,雖然別人會安慰我說“但是你成熟了”。我是越來越失望,當(dāng)然如果徹底絕望了,我就不會在這里說了。
潔 塵:對,你說得有道理。很多成人在孩子面前是應(yīng)該慚愧的。我兒子現(xiàn)在7歲,大名李伊北,我經(jīng)常開玩笑——“李伊北先生,我很尊敬你?!蔽曳浅O矚g夏多布里昂的一句話,“歲月是越過越冷的”,但樂子還是很多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寫文章不妨任性、蠻橫一點
燕 舞:在寫大律師史良的那篇《香云紗》中,您僅僅看到畫她的《蘭亭晚風(fēng)》就“認定這衣服的質(zhì)料應(yīng)該是香云紗”,她身旁女性所著碎花旗袍您又“覺得那質(zhì)地是軟緞”。“我認定”、“我覺得”這種幾乎不帶商量余地甚至有些“霸道”的判斷在您的書中并不鮮見,它們幾乎和宣告“我要決一雌雄把你帶走”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蠻橫”、“任性”可以媲美。女性先天的細膩和直覺在多大程度上成就了您的寫作?在感覺和“悟”之后支撐您的是什么?按理說這并不是一個太大的優(yōu)勢啊,因為天下女作家何其多也。
潔 塵:先說我的“霸道”?!拔艺J定”、“我覺得”用在我的文章中非常有趣。這種“霸道”可能是我的個性。對敘述或?qū)徝缹ο蟮闹饔^印象,一個作家應(yīng)該有勇氣表達。這樣差異性就出來了。這是各自風(fēng)格不同吧,不是涉及什么關(guān)鍵問題。
寫文章這么多年,我有個心得:不妨任性、蠻橫一點,這樣反而會與別人的主觀形成共鳴,還不會讓人厭煩,有時會讓人會心一笑。
我作為一個女性寫作者,先天的細膩和直覺肯定占了很大比例,但具體怎么表達是需要天賦的。當(dāng)然這句話有點驕傲,我是一個驕傲的人。天賦是老天爺賦予我的,比如表達力、穿透力和毅力,其中毅力也是很重要的。寫作持續(xù)的動力到底在哪兒,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有天賦并不夠,我很刻苦,比如我在家,閱讀的時間比寫作多多了。我一直是有充分準備的,我的閱讀在我的工作中占很大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