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噩運降臨之前,碧仙是最受不得委屈的一個人,外屋的丫鬟對她有些妒慕,只不肯點頭承認(rèn)。若換了雪兒或桂姐,便會刻意低調(diào),反正是贏家,何苦爭這些浮表上的東西,那都是地位不上不下的才會去惦記的,而碧仙恰好就是這個不上不下的尷尬處境。因是三太太房里的人,本來在人前便矮了一截,從主到仆都是受氣的,即便沒有受氣,亦幻想自己得了多少委屈,于是這屋子的氣氛也尤其壓抑,終要找個發(fā)泄口。張艷萍找的是碧仙,碧仙找的是吟香,吟香實在無處訴苦,就變著法兒偷主子?xùn)|西,既是貪財,又是報復(fù)。
可即便如此,吟香與碧仙還是保持最表面的友誼,碧仙還會將主子吃剩的點心拿出來討好她,因知她與大少爺房里的小月姐妹情深,也便留了個心眼兒,間接著想與小月搭上線,保不齊哪天便調(diào)去掌握實權(quán)的二太太房里也不一定。尤其雪兒一死,碧仙更是夢里頭都笑醒,那時斷想不到自己的劫數(shù)也來得那么快,連看到好吃懶做的吟香偷偷躲在茶水房里打盹都不踢不罵了,只略推一推她,喚她起來。
吟香自然通曉這頭等丫鬟的心事,雖然雪兒一死,論輩分還有桂姐這樣的老姜頂著,但論姿色碧仙絕對可排頭挑了,保不齊哪天就被老爺收進(jìn)門,與三太太平起平坐。每每她與小月在背后嚼舌根都要講一講這個事,她正一臉怨恨說碧仙福氣太好,孰料小月卻說出了另一番道理:“正因她生得太好,有二太太這樣的人物在,她就休想真正地出頭。你可發(fā)現(xiàn),這宅子里天仙兒似的人物都是收在太太小姐屋里的,給老爺少爺配的不是老的就是丑的。說明早有預(yù)防,你真以為大太太和二太太是木頭人兒呀?就防著再突然冒出個三太太來爭寵?!?/p>
一語驚醒夢中人,吟香便不由可憐起碧仙來,這么高的心氣兒,可惜命都操縱在別人手里。所以碧仙死的那天,更像是注定的,吟香一點兒不驚奇?;勖粢еS油紙包里的梅干菜酥餅,邊吃邊嘆:“怎么黃家?guī)讉€模樣俊俏的都被賊殺死啦?”她無端地相信必定是采花賊闖進(jìn)黃家,只撿那如花似玉的丫鬟下手,她腦瓜子里的彎路要較別人少幾道。然而卻似乎是點中要害了,眼前竟模糊地浮現(xiàn)翠枝殘花碎葉下蓋住的那張慘白面孔。吟香當(dāng)初仗著自己膽大,跟在杜管家后頭看熱鬧,因人太多,又都不敢靠近,結(jié)果只一瞥,就將恐怖烙于心間了。
可那個時候,吟香還沒想過要逃。要逃,還是因小月一句玩笑而起,她聽說吟香裝大膽,結(jié)果嚇得失魂落魄地回來,便打趣說:“你不是出了名兒的鐵膽么?怎么還會怕一個死人?”
“誰說怕?那是突然肚子痛得受不了,才走的!”吟香還要嘴硬,心里卻是虛的。
“還撐呢?當(dāng)時分明看你已魂飛魄散,就差沒尿褲子啦!”慧敏竟一旁幫腔,吟香這才想到該是這肥豬般的女人向小月告的密。
“你們都胡說什么呢?我都會怕?那前年說河塘里有溺死鬼作亂,會拖人下去替它的位,是誰還天天晚上從那兒走去給你們買臭豆腐吃?”吟香說著說著便動了真氣,誓要奪回這莫名的尊嚴(yán)。
“那好?!毙≡碌男θ堇锊紳M了陷阱,說道,“你若敢在那夾竹桃下邊過一宿,我們就服你,今生今世都敬著你,如何?”
吟香便這樣鬼使神差地抱著涼席,去到那被壓扁了近一半的夾竹桃底下。雖說夜里暑氣漸消,然而月亮還是蒸熟一般鑲著蝦紅的邊,為躲避蚊蟲叮咬,她還特意往身上噴了一瓶花露水,頭邊腳底都點了蚊香,然后還是耳邊嗡嗡不斷。因怕杜管家值夜時路過會發(fā)現(xiàn),她挑了三更過后,想到時倘若真有牛鬼蛇神出沒,也只是一時。可惜翠枝被亂發(fā)切碎的面頰還是在腦中搖晃,她只能捂著心口,強作鎮(zhèn)定,嘴巴疾速地念著“阿彌陀佛”,只求快些天亮。
夜涼到底是如水的,吟香雖怕得要命,但還是睡著,夢里竟是陪著她魂牽夢縈的男子在青云鎮(zhèn)漫步,她竭力演出“煙視媚行”的效果來,卻不料轉(zhuǎn)頭見他已變成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正是在荒唐書鋪見過的女子,穿土藍(lán)的短褂,枯黃開叉的頭發(fā)胡亂綁在腦后,刻毒頹廢的面頰上堆滿扭曲的笑意,手中握著一把長方的牌,在她耳邊喃喃道:“你這是瘋了?!?/p>
“什么?!”她有些意亂情迷起來,拼命盯住那女人手中的牌。
“我說你可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