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除了牢門上的洞,牢房的后墻上還有一扇窗。不管天氣多冷,我們都會把窗子打開,放一放好幾個人吃喝拉撒的氣味,也順便看一看窗外的“景色”。那景色不是一片綠地,也不是一段山坡,那是來往于這座在京城很有名氣的“王八樓”與看守所大院的必經(jīng)之路。我從這條路上去提審,路上會經(jīng)過住著我的難友趙一凡的“K字樓”。那座樓真大呀,里面有成百上千像我這樣無辜的男犯人。每隔幾個月我們從這條路上到大院另一頭去洗澡,洗之前把每個號的人分別關(guān)進一個個放風(fēng)場,那個放風(fēng)場令我們王八樓的犯人羨慕,它大得足可以像電影《烈火中永生》里的華子良那樣繞著圈兒跑步。我在每一個到過的放風(fēng)場里都用石塊并排刻上了我和一凡的名字,指望他能從中得到我的信息,我哪里知道一凡的殘腿在獄中加重已經(jīng)不可能出來放風(fēng)了。冬天,我們把窩頭搓碎了放在窗臺上,一相情愿地想引誘麻雀飛進我們的牢房,卻從來沒有一只麻雀自投羅網(wǎng)。
獄中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孤寂,活生生的緩慢,還有活生生的向往和企盼。陽光把窗楞的陰影投在墻壁上,我們靠這陰影的移動加季節(jié)的變換來判斷時間。我們的聽覺變得異常敏感,能從獨輪車發(fā)出的吱呦聲聽得出是裝水的木桶還是裝飯的鐵桶,能從腳步的輕重和節(jié)奏中聽出是哪位隊長值班。就像你走慣了回家的路上班的路一樣,你會習(xí)慣很多你原來不習(xí)慣的事情。
牢房里的夜晚是真正的不夜天。那本來可以說是昏暗的長明燈,到了晚上刺眼地亮在你的頭頂,讓你沒有美夢、沒有幻想,讓你感覺不到白天與黑夜的輪換。于是日子接著日子,現(xiàn)實連著現(xiàn)實,于是你無處可逃了,你能看到的只有那盞燈,還有小小的一塊天。
為了投奔那一塊天地,遇到好天氣,我們會申請洗衣服,其實我們根本沒什么衣服可洗。
在獄中的人都特別節(jié)省,有的是因為家里人根本不給送東西,有的是不讓家里人給送東西。我屬于后者。我不知道會在里面待五年還是十年,我不能在政治上讓家里人受牽連,還在經(jīng)濟上拖累他們。監(jiān)獄里本來就冷,不活動就更冷,家里給我送了一件新棉襖,紫紅色的,里面絮的還是駝絨,比我進來后獄方從學(xué)校為我拿來的那件要暖和得多,但是我一直不舍得穿。號里的人看我穿得單薄,決定為我做一件棉背心。棉花是隊長讓我們拆洗工作大衣時偷偷撕下來的,針是把梳頭用的竹篦子上的竹片在地上搓細(xì)了鉆一個洞自制的,好在面子是一件洗得快花了的襯衫改的,準(zhǔn)確地說不是縫起來的,而是粗針大線串起來的。
不僅衣服穿得節(jié)省,其他東西也用得極為精細(xì)。每個號每天都能得到一盆熱水,這是供我們喝的。冬天我們會把水杯放進自制的棉套里,到了下午還可以喝上溫水。余下的用來洗腳,洗完腳的水用來擦地,擦完地再把每個人的鞋底擦一遍。那塊巴掌大的地被我們擦得油亮油亮的。每天我在那塊地上散步,那是在號里唯一被允許的鍛煉。號里除了木板通鋪,空間的寬度只有兩步,長度剛好可以走五步,我曾想,為什么不是七步呢?曹植七步成詩,如果是七步我說不定也成了大詩人。
兩年中我只用了一塊肥皂,衛(wèi)生紙用得更加可憐,總是撕了又撕折了又折,反正我有的是時間?,F(xiàn)在我用衛(wèi)生紙接近于病態(tài)的浪費,我甚至告訴我的兒子,什么都應(yīng)該節(jié)省,就是不要節(jié)約紙,可能正是出于對那段生活的抵觸和逆反。因為節(jié)省,我洗衣服常常不用洗衣粉,但卻不厭其煩地申請,只要一換隊長我們就申請。在廁所洗完還可以走到院子里去晾,傍晚還可以再出去收一次,重要的是收回來的衣服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當(dāng)我把曬了一天的衣服捧著聞的時候,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陽光原來是有味兒的!陽光的氣味太干凈太新鮮了,特別是冬天,加上織物被曬得又干又松的手感,捧著聞簡直就是享受。兩年,那是足夠使一個中年人在不知不覺中打發(fā)掉的時間,那是完全可以使一個老年人從生走向死的時間,那是絕對可以使一對年輕人孕育一份愛情同時也孕育一個生命的時間。對于一個二十歲的女人來說,那是從無聊的、無望的、無辜的時間中發(fā)現(xiàn)瑣碎的詩意,體驗矯情的浪漫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