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休言女子非英物(10)

蔡和森 作者:林家品


在由荷葉去永豐的路上,有一座黃巢山。

黃巢山,顧名思義,是當年黃巢造反時在此扎過兵,或曾占據(jù)山頭,和唐朝官軍展開過激戰(zhàn)。

一提到黃巢,民間傳說的便是“黃巢殺人”?!包S巢殺人,在數(shù)者難逃?!边@里不說“在劫”,而是說“在數(shù)”,指的是黃巢有一次要殺三千人,殺了兩千九百九十九個后,沒了,湊不齊三千了。黃巢本想算了,湊不齊就不湊了唄,開路。開路時見身旁一棵古樹,順便揚起刀,對著古樹“刷”地一刀下去,古樹洞里滾出一個女人來,完了,三千湊齊了,那女人躲在古樹洞里也未能幸免。只是那女人肚子里懷有一個嬰孩,那嬰孩不應(yīng)在數(shù),黃巢錯殺了半個,故而后來他就敗了。

傳說歸傳說,黃巢山因黃巢而得名是實實在在的。這一得名后,黃巢山成了歷代綠林、強盜、土匪的聚集之地。占山為王,打家劫舍,當然也有被稱為起義殺富濟貧的。似乎每朝每代,黃巢山都要演繹出些或殺或搶的故事。

黃巢山,成為湘鄉(xiāng)中里讓商旅、過路客人,乃至平民百姓最害怕的去處之一。

有小孩哭叫,大人說,你再哭,再哭,把你放到黃巢山下去。那哭聲,立即停了。

到得曾國藩要出山辦團練對付太平軍之時,為保自己根本后方的安逸,對黃巢山進行了大清剿。這一清剿,真讓黃巢山清凈了。清凈的原因有二,一是武力將黃巢山剿得差不多了,二是逃竄的也不愿再上黃巢山了。為甚,跟著曾大爺去打長毛,比在黃巢山發(fā)財容易得多。逃竄的皆改名換姓從軍,成了湘勇。

黃巢山?jīng)]有了土匪。

然而,當長毛被剿滅后,湘軍縮編,大部分人回了老家。這回老家的自然用那打仗得來的金銀財寶或從商,或買田買地,在地方上成了富人,卻也有那么些以金銀財寶或去賭,或去嫖,不務(wù)正業(yè)的,三幾下就把那錢全花光了,花光了怎么辦?再去跟曾大爺打仗,曾大爺自己也不想打了;去務(wù)農(nóng)幫工,早已吃不了那個苦。再上黃巢山,卻也曉得那黃巢山是亂上不得的了,上了黃巢山,不但壞了自個的名聲,壞了湘軍的名聲,而且對不起曾大爺。曾大爺待咱可不錯。再說,曾大爺若一發(fā)怒,小小的黃巢山對他來說,真是只要輕輕地動一動手指頭。但總得尋條輕松的活路啊,這輕松的活路便是偶爾去干些剪徑的小勾當,穩(wěn)妥。

于是找來三五幾個同伙,干事時蒙上面,別讓人認出,搶了東西就跑,不到萬不得已不讓刀見紅。分了贓后各自去逍遙,實在沒錢時再來他娘的一次。

葛蘭英碰上的就是這么伙人。

剪徑的這回“逮”著了一個單身行走的女人,單身行走的女人身上背了個包袱,于是隨著尖利的唿哨聲一起,他們想著那女人身上的包袱,就該由女人自己丟到地上,由他們?nèi)炝恕?/p>

然而,那個女人不僅沒有丟下包袱驚慌而逃,反而大聲地報出了家門。

“我是荷葉桂林堂的葛蘭英……”

隨著葛蘭英這一“自報家門”,剪徑的怎么突然沒了動靜,熄了火。

本來按照剪徑的常理,一聽到“桂林堂”幾個字,應(yīng)該是愈發(fā)欣喜:來了好貨、大貨。出手當更快。因這地方,凡屋宅號“堂”者,必是大戶、富戶。

從大戶富戶里來的“貨”,“撿”得一回,豈不能吃上一七半月,比那尋常的“貨”強得多??删筒辉撌枪鹆痔?。

這葛家的桂林堂,雖然絕對比不上曾國藩“毅勇侯第”的富厚堂、他弟弟們的“有恒堂”、“萬宜堂”等,名氣卻照樣顯赫。這名氣首先當然是葛葆吾的戰(zhàn)將之名,但葛葆吾已死了多年,葛葆吾的名氣又當然不能和曾氏兄弟相比,剪徑的若是那新入伙的,說不定就不知曉了。可桂林堂有個葛蘭英,這葛蘭英的能干、有主見、喜歡幫人的忙、好善樂施,不僅荷葉方圓幾十里皆知,縣丞所在地永豐鎮(zhèn)也皆知。山區(qū)鄉(xiāng)村一個能干女人的名聲傳播,比之官員的清名或貪名傳播更廣。不信你問老百姓,湘鄉(xiāng)的縣官大人是誰?無幾人知道。中里的縣丞大人是誰?亦無幾人知道。那縣官大人、縣丞大人是誰,關(guān)我什么事呢?我又不用打官司。就算打官司,頂著狀紙,到那縣衙門口,把鼓一頓亂敲,他還不升堂審案???這能干的女人就不同了。誰家有個能干的女人,那是幾輩子修下的福!

能干的女人會勤儉持家,勤儉持家能興家旺家,“成由勤儉敗由奢”嘛。能干的女人會生崽養(yǎng)女,有崽有女才是家嘛。能干的女人會孝敬父母公婆,會睦善鄰里;能干的女人厚道賢惠、知書達理……

“葛家那個蘭英,男人管醬園不行,眼看著就沒路了,她曉得讓男人去上海,一下當了官。嘖嘖,通地方哪有這么能干的女人?!?/p>

“何止是讓男人有出息,她娘家那桂林堂,若不是她操持,若靠她那個哥哥,嗤!這女人硬比男人還強?!?/p>

“幫蔡家生了三個伢子、兩個妹子呢!只怕還有生。她怎么就那么會生?!”

“蔡家老爺子沒死時,她那個孝順。聽說老爺子要吃精肉子汆湯,她把精肉剁成肉泥,汆了湯送去,怕老爺子嚼不動。唉,我那兒媳婦要是這么孝敬我一回,我死了也心甘?!?/p>

……

老百姓的口頭傳播,你跟我說,我跟他說,他又跟別人說……成了沒事就到一起講白話的一個內(nèi)容。這白話一開講,自然還要敷衍出許多帶傳奇色彩的故事出來。譬如葛蘭英在田埂上打死的已不是一只老豺狗子,而是一只云豹。那云豹的皮,拿到永豐鎮(zhèn)賣了個大價錢呢!至于那云豹怎么會到田埂上來,這頭一個講的沒解釋出個讓人信服的緣由,第二個講的可就把田埂改成了山林,把打死老豺狗子的鋤頭改成了柴刀。刀劈云豹,何等了得!那精肉子汆湯也漸漸變成老爺子病了,請了名中醫(yī)來號脈開方,名中醫(yī)開出的方子里有一味藥,那藥,藥鋪里沒有,曬干的也不行,得從山崖峭壁處去采新鮮的,采了新鮮的還不能讓它枯萎,所以天還沒亮就得出發(fā),回到家時那味藥上還得帶露水。于是變成了葛蘭英冒死采藥救家爺老子(公公)。那種孝心,又是何等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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