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壽辰那天,請來戲班子唱戲祝壽。陳蕓第一次看見戲班子,非常興奮。我父親不講究忌諱之類,就在這喜慶的日子點了一些凄苦悲慘的劇目。演員們演得惟妙惟肖,很多人都被感動涕泗橫流。我從簾子后面看見陳蕓忽然離座回房間去了,好長時間都沒出來。我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情,就跟到房間,俞姑娘和王二姑也相繼來到房中。只見陳蕓支著臉獨自坐在梳妝臺沉思。我輕聲問道:“淑姐,怎么這么惆悵啊?”陳蕓說:“看戲本為陶冶情操,但今天的戲劇卻只讓人傷心愁苦?!庇峁媚锖屯醵枚夹λV,我好氣又好笑,趕忙打圓場:“你嫂子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俞姑娘接著就說:“嫂子要一整天都坐在這兒嗎?”陳蕓說:“等到有可以看的劇目再看吧。”王二姑聽到這話就先出去了,請求母親點《刺梁》、《后索》這樣輕松喜慶的劇目,然后再請陳蕓出去觀看??吹竭@樣的劇目,陳蕓才輕松起來。
我的堂伯父陳素存先生過世得早,沒有子女,父親就讓我過繼出去作為伯父的子嗣。堂伯父的墳?zāi)乖谖骺缣粮凵阶鎵灥牡母浇?,每年春天我都會帶著陳蕓去拜祭掃墓。王二姑聽說那里有一個叫做戈園的好地方,就央求我們帶她一起去玩。到了墓地,陳蕓看到地上的小石頭上面有苔蘚留下的斑紋,五色斑斕,很是好看,就指著小石頭對我說:“把這些石頭作為盆景中的假山,應(yīng)該比宣州的白石更加古樸雅致吧!”我說:“這樣的石頭倒真是很難尋找?!蓖醵镁驼f:“要是嫂子喜歡這些石頭,我就為她撿一些回去?!闭f完,她就蹦蹦跳跳就向守墓人借來一口麻袋,一步一頓地揀起石頭來。每撿到一塊,我說:“好”,她就放入袋中,我說:“不行”,她就扔掉。不久,她就累得滿頭大汗,拖著袋子回來說:“再撿就拿不動了?!标愂|邊挑邊說:“我聽說農(nóng)民收獲山中果子的時候,一定要使喚猴子幫忙采摘,現(xiàn)在看來,的確是這樣?。 蓖醵梅浅I鷼?,就撮起十指要給陳蕓哈癢,陳蕓趕緊躲到我身后。我就擋住了王二姑,回過頭批評陳蕓:“妹妹這么辛苦,都是為你。你不謝她,還反過來說風(fēng)涼話,難怪妹妹會生氣呢!”陳蕓就去給王妹妹賠了個不是。
回家的路上,我們游覽了戈園。戈園的景色的確不錯,姹紫嫣紅,五彩繽紛。王妹妹向來調(diào)皮,看見哪朵花漂亮就摘下來。陳蕓很心疼,就批評她:“你既沒有那么多花瓶插養(yǎng),又不戴在頭上,干嘛要折這么多?。俊蓖趺妹镁驼f:“花又感覺不到痛癢,多摘幾朵又有什么關(guān)系?!蔽倚χ鴮ν趺妹谜f:“將來就罰你嫁給一個一臉麻子和胡須的男人,這樣才能為花兒報仇呢!”王妹妹這下可真是憤怒了,瞪著我,憤怒地把花仍在地上,并用腳踢到池子中間,邊踢邊憤憤地說:“你們太欺負人了!”陳蕓又笑著開導(dǎo)她,這才作罷。
陳蕓開始的時候不怎么說話,喜歡靜靜地聽我高談闊論。我就像用細草挑逗蟋蟀一樣,慢慢地調(diào)動她說話的積極性,她漸漸地也會發(fā)表她的一些看法了。
她每天吃飯必定用茶水泡一泡,愛吃一種用芥鹵腌制的豆腐乳,江蘇一帶的人管這種豆腐乳叫“臭腐乳”。她還喜歡吃用蝦鹵汁腌制的冬瓜。這兩種食物的味道令人難以恭維,是我最不喜歡的。我見她那么喜歡吃,心里感到頗不平衡,就開她的玩笑:“狗沒有胃,所以它喜歡吃糞便,因為它分不出香臭;蜣螂把牛糞滾成一團作為食物儲存起來,最后蜣螂變成了蟬,因為它想變得高尚啊。淑姐這么喜歡吃帶有臭味的東西,是想學(xué)狗還是想學(xué)蟬呢?”陳蕓并沒有感到很難為情,只輕輕地說:“小時候家里窮,腐乳價格便宜,又能下飯,所以經(jīng)常吃,也習(xí)慣它的味道了。嫁到你家,我就像蜣螂化成蟬,但仍然喜歡吃腐乳,那是我不忘本的表現(xiàn)。至于鹵瓜,我是嫁到你家之后才嘗到的呢!”
我就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家是狗窩了?”
這下陳蕓感到很難為情了,她辯解說:“糞便,每家都有的,在于吃和不吃罷了。就像你喜歡吃蒜,我也勉強自己吃些。我不勉強你吃臭腐乳了,但你可以捂著鼻子嘗一嘗鹵瓜,嘗了你才知道它的味道有多好。就像無鹽,雖然長得丑,品質(zhì)卻非常高尚。”我就笑著說:“哎呀,淑姐!你這是陷我于做狗的境地??!”陳蕓也笑著說:“我做狗已經(jīng)很久了,今天也委屈你也做一次?!闭f完,她就用筷子夾一塊鹵瓜硬塞進我嘴里。我捂著鼻子細細咀嚼,果然又脆又好吃。等我松開鼻子再嚼,發(fā)現(xiàn)味道的確很鮮美。從此以后,我也喜歡上吃鹵瓜。陳蕓曾經(jīng)用麻油和上少許白糖再與腐乳均勻攪拌,味道也很鮮美。她還把鹵瓜搗碎和腐乳拌在一起,美其名曰“雙鮮醬”,味道很是特別。我說:“一種東西,開始的時候你討厭它,現(xiàn)在卻很喜歡它,這是什么原因呢?”陳蕓說:“如果一種東西是你所鐘情的,就算它很丑陋,你也不會嫌棄它。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