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環(huán)視山野,子昊面上一片冷漠與平靜,伸手拂去墓碑上凌亂的雜草,突然聽見一道聲音打破了暮色深深的沉寂,“五年前,是你命墨烆去了宣國?”
子昊沉默了片刻,“是?!?/p>
斜陽下,子嬈移步上前,晦暗的影子漸漸投上破敗殘亂的石碑,“你讓他取回了子嚴(yán)的首級?”
“對?!?/p>
身后一陣死寂,天邊殘陽,無力地沉入了穆嶺遠山,江畔只余一片血色猩紅。過了許久,子嬈的聲音才再次響起,“真的是你。子嚴(yán)既已到了宣國,那個女人又能將他怎樣?墨烆不出手,帝都誰人奈何得了宣王?為什么,你要讓墨烆千里迢迢去要他的命?”
子昊轉(zhuǎn)身,對上子嬈有些灼灼逼人的眼睛,淡淡道:“因為他不是鳳妧的對手,更不是姬滄的對手?!?/p>
子嬈冷笑,不知為何心中像被焰火燒灼般難受,就像那夕陽徑直墜入了胸口,滯塞沉重得令人不堪重負,一句話未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只要子嚴(yán)一死,就永遠不可能有人再威脅到你的王位了對嗎?”
猛一抬眸,子昊眼底倏地閃過怒意,但只一瞬,唇角卻又微微挑起,一抹難言的孤獨浸入那清冷笑容,沉淀入深處,“你以為,他是我的對手?”
他淡漠的語氣令子嬈心頭一窒,沖動之下話說出口,立時已覺后悔。她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若連她也要指責(zé)他,那么天下還有誰能懂他?是當(dāng)真不知他的心思嗎?不是不知,只是不愿承認,無法如他一樣,擔(dān)負起那樣沉重的事實。
北域宣國,國力強盛,兵強馬壯,多年來雄霸一方,實力遠在帝都之上。宣王姬滄征伐諸侯,早有問鼎中原之意,只因師出無名,始終不得輕舉妄動。子嚴(yán)逃亡宣國,正是天賜良機,宣王必以此為由進兵帝都,楚、穆等國又豈會袖手旁觀?大戰(zhàn)一起,天下必亂,雍朝必亡,子嚴(yán)亦只會變成宣王的傀儡,雍朝滅亡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一個無用之人,不如一死。一個必死之人,不如死在墨烆的劍下。
子嬈微擰眉心,日落千山,似血海里燃起的烈火,殘焰灼目而來,仿佛忽然間又是七年前的那一日。那一日,瑯軒宮中火光連天,她被太后下令押上高聳的堯光臺時,那個長明宮中孤單沉默的少年,揮手打翻了重華宮送來的藥盞。
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忤逆太后的懿旨,將兩宮間彼此維持的和睦徹底地撕裂。
那一日他以命相護,她記得清楚明白。
一人一身,誰又當(dāng)真對不住誰?誰又必須護著誰?他是誰?她是誰?子嚴(yán)又是誰?從發(fā)現(xiàn)他藥中秘密的那一刻,從眼見母親被送入陵墓的那一刻,從王族尊嚴(yán)掃地任人凌辱的那一刻,他與她,同這黃土掩埋之下每一個曾經(jīng)鮮活的靈魂,早都無路可選。
所有的一切,本就是他與生俱來的責(zé)任。從認清這一點的那天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有著明確的目的,必要得到最大的收益,王族再也輸不起,他們都明白。只是這顆心終究不如他那般平靜,便如那一個簡簡單單的“忍”字,他寫得出,她卻不能。
眼中的怒意漸漸退去,子嬈自嘲般笑了,“是該殺,子嚴(yán)當(dāng)年妄圖叛變奪位,險些惹下大禍,他不自量力,其實是自取滅亡。只是,刑讞司的宗卷明明白白呈在長明宮御案之上,弒殺王子的罪名,墨烆又將如何自處?”
子昊一言不發(fā),只是靜靜負手遙望大江。
隨侍在兩人身后不遠處的墨烆上前一步,在子嚴(yán)墓前屈膝跪下,低頭道:“刑讞司要的不過是臣的性命,請主上不必為難。”
子昊頭也未回,身側(cè)衣袖飄拂隨風(fēng),一句問話波瀾不興:“他們要,你便給?”
墨烆一怔抬頭,“主上……”
子昊目視滔滔江水長浪,語聲極淡,亦極傲然,“跟著我的人,我要他做的事,便是錯了也輪不到別人指手畫腳。不過區(qū)區(qū)幾道彈劾,你身為左衛(wèi)將軍若連這都受不住,以后我還能要你干什么?”
話中一股無形的壓力透心襲來,迫得人屏息靜氣,墨烆低頭,“臣……知錯。”
子昊淡淡吩咐,“你此時不必待在帝都,替我?guī)б环庑湃ツ聡?,三日之?nèi),務(wù)必送到?!?/p>
墨烆再次俯身,領(lǐng)命退下。子昊微一側(cè)首,幽靜的眸心隱見一絲黯然,轉(zhuǎn)瞬泯滅。這一片陵墓,子嚴(yán)、子暄、子青、子如、子姝……帝王處處風(fēng)流,江山幾多游魂,若有一日他也去了,就在這里便好,都在,齊齊全全,團團圓圓,想必再完滿不過。
暮色終于在眼中落下深沉的影子,掌心卻忽有柔暖的觸覺傳來,是子嬈突然牽了他的手。心中微微一動,頓了頓,指間輕輕收攏,握住了她溫軟的柔荑。
只是站在他身邊,并不開口說話,子嬈便這樣靜靜地陪伴他,兩人并肩而立,看那江山逝水奔流,浪涌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