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秋同遭他搶白,一時語塞,深知此人孤傲怪僻,喜怒無常,當下不敢再妄言。仲晏子卻不再理他,只深深看向東帝,“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煉‘九幽玄通’,這門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種劇毒相輔,無異于自殘經脈,你膽量不小。”他方才與子昊硬拼一招,因不欲傷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將他攔下,卻不料被他輕描淡寫單掌逼退,交手間一股奇冷無比的真氣直侵經脈,陰寒霸道,此時半邊手臂尚隱隱發(fā)涼。驚異之下,不由得再度打量子昊,發(fā)現他雖目光清湛,舉止從容,但面色蒼白冷淡,唇無血色,顯然體內深纏劇毒,已成痼疾。
子昊聞言,薄薄一笑,“多謝王叔提點,侄兒體內何止八十一種劇毒,早已經習慣了?!?/p>
仲晏子道:“你要自討苦吃,與我無關,但且蘭現已是我門下弟子,你將她擄了去,我卻不能不管?!?/p>
“哦?”子昊眉梢一挑,“無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來且蘭竟與他有同門之誼?!?/p>
仲晏子雙目隱泛冷意,“王族要滅九夷,我卻偏要幫他們,且蘭這丫頭聰慧乖巧,甚合我心意,你們迫得她國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p>
子昊點一點頭,“今日王叔親自來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該放且蘭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蘭,她復仇心切,難免沖突再起,請王叔恕我難以從命。”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蘭我是一定要救,你若當真不肯放人,便莫怪我不客氣了。”他袖袍靜垂,看似隨意而立,周圍卻漸有一股無形的勁氣緩緩旋起。眾人無不生出奇異的感覺,仿佛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海水看似平靜,卻旋渦層層,急急翻涌,而東帝獨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洶涌的海面上一葉微不足道的扁舟,四面浪來,似隨時隨刻都有覆滅的危險。
子昊負手靜立,衣衫無風自起,面對如此強大的氣機,卻是神態(tài)自若,笑道:“王叔未免也太過偏心,且蘭性命無憂,帝都卻危在旦夕,王叔難道便這般袖手旁觀?”
仲晏子注視他的目光別有一番復雜意味,“你擒了且蘭,將九夷族軍隊困在這帝都坎脈之上,二坎相重,險上加險,陽陷陰中,淵深不測,王城東、西兩門水閘一開,宮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盡泄,屆時這區(qū)區(qū)數千人還不都喂了魚蝦?卻說什么帝都危難?就算帝都當真不保,又與我何干?我早已與王族毫無關系!”
此言一出,九夷族將士無不色變。古秋同斷然拔劍,一聲令下,身后兩翼騎兵整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陣中,眾將在前,陣如鋒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之外已別無他途。
眼見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子昊卻似視而不見,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片刻之后,唇角一揚,“當真是什么都瞞不過王叔,往后侄兒還要請王叔多多指點才是。只是王叔若真對帝都毫無牽念,方才在陣中又如何會觸景生情,以致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讓商容他們得了先機?”
玲瓏九轉,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憂,心之所懼,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欲成傷。世間人,凡俗子,滿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陣,在布陣者的氣機牽引之下,無不妄念從生,才會為殺者所趁。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過,卻無論如何不肯承認,勃然怒道:“一派胡言!你當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陣勢嗎?”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隱隱透著一股別樣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陣,自然易如反掌,侄兒自問未必擋得下王叔。只是侄兒亦知道,王叔畢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測,人有不察,同室操戈,骨肉離間,上一輩生死恩怨到今日,王族人脈凋零,只剩我與王叔幾人,血濃于水,任誰也抹殺不了,雍朝江山,侄兒固然無法坐視不理,王叔又當真無動于衷嗎?”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字字如刃,懇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擊人心。仲晏子望著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間不由得念起昔日與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陣波濤翻涌,著實難以自抑,目光掠過風云蒼茫之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宮闕,忽然仰面長嘆,“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乃是自取滅亡!”
子昊淡淡道:“侄兒卻覺得,王族之興亡,向來由不得他人做主,王叔以為呢?”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開城放人,但如此一來,九夷族挾怨破城,帝都必無幸免,在他心中,實際亦不愿見到此事發(fā)生。更何況他深知這王城之中的陣勢非同小可,九夷族軍隊被困險地,想要全身而退幾無可能,一旦開戰(zhàn),唯一的結果便是兩敗俱傷,念及此處,怒容略斂,“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子昊隱隱一笑,“王叔秉政之年,帝都堪稱兵強馬壯,卻未曾加一兵一卒于諸國,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蒼生困苦已久,天下亂極,必歸清寧,亂由王族而生,便讓它由王族而止?!?/p>
仲晏子眉峰微蹙,心有所感,問道:“先是巫族,再是九夷,無論戰(zhàn)與不戰(zhàn),子昊,你要如何向他們交代?”
這聲“子昊”來之不易,子昊眼底微微一動,一抹傲然笑意隨之隱現,“王叔當看得明白,我若真要滅九夷,何須如此麻煩?且蘭率兵攻城之際,只要我下令斷橋放水,九夷族精銳便要盡折于此。你們身后的護城河中,早已不是江水清流,里面的‘噬骨無魂散’足以令上萬人瞬間化為烏有,寸骨不留。而終始山洗馬谷中那些老幼婦孺,想必也絕非昔國軍隊的對手?!?/p>
清冷的話語淡淡入耳,卻宛如炸雷迭起,直驚得古秋同等面無人色。便在他們心神俱震之時,子昊突然容顏一肅,朗聲道:“王叔既問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朝天子的身份向他們保證,帝都會釋放九夷族所有族人,歸還九夷族所有土地,免去九夷族所有賦稅,并以九哀之禮厚葬九夷族女王?!闭f到此處,他頓了頓,望向王城前片片耀目的劍光,語調平緩有力,“三年戰(zhàn)亂,其苦自知,無論是九夷族還是帝都的將士,何曾有一人愿征戰(zhàn)殘殺?何曾有一人愿埋骨沙場?將士男兒,誰無父母?誰無兄弟?誰無手足?誰無妻兒?兩族相殘,何日得終?九夷之戰(zhàn),乃是王族興無道之兵,罪在朕躬,朕當降詔罪己以謝天下,還九夷族清白公道……”
他這番話清朗沉穩(wěn),以自身內力遙遙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實實地傳入每一個九夷族戰(zhàn)士的耳中。九夷族陣中轟地一亂,剎那間又聲息全無,一片沉默驚愕。仲晏子也不由怔住,不曾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時之傲,分明勝券在握,卻情愿如此退讓,這非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無從挑剔。
這般手段,殺之立威,赦之以恩,存之以情,曉之以理……仲晏子心頭五味雜陳,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謀略,王族何至大權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離析?
征戰(zhàn)慘烈,歷歷在目,九夷族從來便無人愿意浴血廝殺,只是為爭那一口氣,決不能不戰(zhàn)而死,任人凌辱。而如今天子降詔謝罪,封國享九哀之禮,如此殊榮,自古未有,九夷族至此還有何可怨?
東帝從容的聲音傳遍王城內外,穿透濃霧,隱隱回蕩。云開,霧散,萬里長空漸漸露出如水顏色,湛藍晴冷,陽光緩緩鋪展而下,終將帝都籠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