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毛小心翼翼擦拭吳鐵錘視之為祖?zhèn)鲗毼锏牡窕ㄔ讫埣y檀木匣銅鑼。

深秋的陽光懶洋洋地懸掛在西天之上，收割過的田野光光禿禿，這兒那兒，褐黃色的山嶺坡地上，矮小的灌木和荒草已顯枯黃，預(yù)示著又一個生命季節(jié)的來臨。陳阿毛把鑼擺放在新發(fā)的薄棉被上，用一塊柔軟的棉布仔細(xì)地擦拭。雕花云龍紋的檀木匣子也擺放在一旁，很暗很澀的樣子，但是光滑圓潤，顯示出歲月的印痕。木面上刻著的“大清道光二十一年四月制”的字樣清晰可辨。在西斜的陽光照射下，紫銅色的鑼面連同檀木匣子熠熠生輝，放射著沉靜而又幽幽的光澤。陳阿毛對吳鐵錘說：“儂這個鑼三兩天擦一擦，一直當(dāng)貢品樣供著，什么時候用用呢，就怕時間長了會生銹?！?/p>

吳鐵錘好像還沒有睡醒，懶洋洋地說：“好好擦你的吧，該敲的時候自然會讓你敲?！?/p>

陳阿毛說：“我是擔(dān)心到時候敲不響?！?/p>

吳鐵錘一聽來了勁：“敲不響？就怕你耳朵受不??！你是不知道啊，”他干脆蹲在陳阿毛面前，有一點眉飛色舞起來，“我們祖上老鐵錘吳老舉人三元里一通鑼響，殺得英國鬼子屁滾尿流自不用講，就說到了我這輩子，淮陰城外打日本坂田次郎小隊，我那個鑼敲得，一小隊鬼子抱著腦袋嗚哇亂叫，你根本不用打！孟良崮戰(zhàn)役怎么樣？攻張靈甫指揮部攻不上去，我一通鑼響，部隊上了大崮頂子，把整編74師來了個一鍋端。大崮頂子，張靈甫指揮部，跟你說這個你也不懂。”

吳鐵錘掏出煙葉紙片片卷成一個喇叭筒，點火吸了一大口后又說：“遠(yuǎn)的不扯，就說這近的，淮海戰(zhàn)役又怎么樣？你打聽打聽糧秣員吳一六，他是怎么跑過來的？”

“怎么來的？”陳阿毛歪著頭問。

吳鐵錘脖子一梗：“還不是聽了我的鑼響嘛！”

陳阿毛偏要找點別扭：“聽吳干部說他是因為餓得受不住，聞著大饅頭味才跑過來投的誠?！?/p>

“什么餓得受不住，”吳鐵錘說，“他就是聽了我的鑼響跑過來的，不信你問問歐陽云逸教導(dǎo)員，他全知道。吳一六這家伙和我一個村的，我的鑼，他熟！”

陳阿毛偏不相信：“我沒有聽過的，我不信你這個鑼這么神。”

吳鐵錘似乎想起點什么，他對陳阿毛說：“我看你這個陳阿毛是人小鬼大呢，原來你想用激將法來激我，我偏不上你那個當(dāng)?！毕肓讼胗终f，“你好好給我保管著吧，到時候有你聽的。解放臺灣，我一通鑼響，部隊就能登上臺灣島。”

在他們進行這一番討論的時候，周圍已圍了一圈的人，有營里的戰(zhàn)士，也有村里的老百姓。

其中一個老頭把雕花云龍紋的檀木匣子以及那面銅鑼仔細(xì)地打量了又打量，用很討好的口氣夸贊它們都是個老物件，總有幾百年的歲數(shù)。

“那倒也不是?！眳氰F錘扔掉煙屁股，站起來說，“也就百十來年?！?/p>

營部的幾個人都不在。李大個跟著歐陽云逸教導(dǎo)員去了團政委張之白那里， 而吳一六帶著老王頭王三去團部領(lǐng)作戰(zhàn)地圖和給養(yǎng)。營里上午搞訓(xùn)練，吳鐵錘和歐陽云逸組織部隊爬了半天的山。從上海坐了一個星期的悶罐子火車，說是到這有山有水的地方來練兵，可是吳鐵錘沒看到這個地方有什么好。水不見有多少，山也沒有多高，而且這個地方看上去和打臺灣也缺乏根本聯(lián)系。因此他們想要不是上級搞錯了地方，就是哪兒出了毛病。問師里團里的領(lǐng)導(dǎo)，師團領(lǐng)導(dǎo)們一個個遮遮掩掩，什么都不說，只是要他們抓緊教育，抓緊訓(xùn)練。教育就是講階級覺悟，講新中國，講人民當(dāng)家作主，訓(xùn)練就是爬爬山投投彈，沒什么新鮮內(nèi)容。營里補充了一部分原國民黨十六兵團起義的戰(zhàn)士，也補充了一批當(dāng)?shù)氐牡胤轿溲b，據(jù)說全軍一下子補充了5000余人。吳鐵錘覺得這里面有道道。

歐陽云逸來見團政委張之白，也是想了解一點情況。張之白剛參加了兵團的干部會議，會了餐還發(fā)了大衣，一定是知道點什么。部隊在南方轉(zhuǎn)戰(zhàn)多年，從來都沒有發(fā)過大衣，現(xiàn)在突然把大衣發(fā)下來，雖然只給團以上領(lǐng)導(dǎo)發(fā)，可是歐陽云逸仍然感覺到其中的問題。

張之白同樣守口如瓶。他對歐陽云逸說，該打聽的就打聽，不該打聽的就不要打聽。該你知道的，你不問也會告訴你；不該你知道的，你問也問不去。大衣是發(fā)了，那又怎么樣？團以上領(lǐng)導(dǎo)年紀(jì)大，身體差，組織上照顧。你們年紀(jì)輕輕的，身強力壯，當(dāng)然也用不著發(fā)。還是去組織好部隊，不管什么時候任務(wù)下來，不管下來什么樣的任務(wù)，都要保證拉得出，上得去，打得響。

用李大個的話說歐陽云逸是碰了一鼻子的灰。不過這一趟團部也沒有白來，聽話聽音，他從張之白的話里也聽出來一些言外之意。他感覺到他們的這個部隊大概是不會再回到南方了，任務(wù)很可能會有變化。但到底是什么樣的任務(wù)，他也一時拿不準(zhǔn)。會不會去朝鮮呢？美國鬼子打到了朝鮮，中國會不會出兵朝鮮？

歐陽云逸敏感地意識到，在這有山有水的地方練兵，練完了兵，恐怕去的不是南邊的臺灣，而是北邊的朝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