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靈魂不安于有生有滅的肉身生活的限制,尋求超越的途徑,不管他的尋求有無結(jié)果,尋求本身已經(jīng)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個距離。這個距離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獲。
每個追求者都渴望成功,然而還有比成功更寶貴的東西,這就是追求本身。我寧愿做一個未必成功的追求者,而不愿是一個不再追求的成功者。如果說成功是青春的一個夢,那么,追求即是青春本身,是一個人心靈年輕的最好證明。誰追求不止,誰就青春長在。一個人的青春是在他不再追求的那一天結(jié)束的。
在精神領(lǐng)域的追求中,不必說世俗的成功、社會和歷史所承認的成功,即便是精神追求本身的成功,也不是主要的目標。在這里,目標即寓于過程之中,對精神價值的追求本身成了生存方式,這種追求愈執(zhí)著,就愈是超越于所謂成敗。一個默默無聞的賢哲也許更是賢哲,一個身敗名裂的圣徒也許更是圣徒。如果一定要論成敗,一個偉大的失敗者豈不比一個渺小的成功者更有權(quán)被視為成功者?
能被失敗阻止的追求是一種軟弱的追求,它暴露了力量的有限;能被成功阻止的追求是一種淺薄的追求,它證明了目標的有限。
在艱難中創(chuàng)業(yè),在萬馬齊喑時吶喊,在時代舞臺上叱咤風(fēng)云,這是一種追求。
在淡泊中堅持,在天下沸沸揚揚時沉默,在名利場外自甘于寂寞和清貧,這也是一種追求。
追求未必總是顯示進取的姿態(tài)。
船舷上,一個年輕的僧人面朝大江,合目佇立。望著他披戴青灰色袈裟的樸素的身影,我想起剛才在船艙里目睹的一幕,不禁肅然起敬:船艙里悶熱異常,乘客們紛紛擠到自來水旁洗臉。他手拿毛巾,靜靜等候在一邊。終于輪到他了,又有一名乘客奪步上前,把他擠開。他面無慍色,退到旁邊,禮貌地以手示意:請,請。我知道,這也是一種追求。
一切簡單而偉大的精神都是相通的,在那道路的盡頭,它們殊途而同歸。說到底,人們只是用不同的名稱稱呼同一個光源罷了,受此光源照耀的人都走在同一條道路上。
人類的精神生活體現(xiàn)為精神追求的漫長歷史,對于每一個個體來說,這個歷史一開始是外在的,他必須去重新占有它。就最深層的精神生活而言,時代的區(qū)別并不重要。無論在什么時代,每一個個體都必須并且能夠獨自面對他自己的上帝,靠自己獲得他的精神個性。而這同時也就是他對人類精神歷史的占有和參與。
世上有多少個朝圣者,就有多少條朝圣路。每一條朝圣的路都是每一個朝圣者自己走出來的,不必相同,也不可能相同。然而,只要你自己也是一個朝圣者,你就不會覺得這是一個缺陷,反而是一個鼓舞。你會發(fā)現(xiàn),每個人正是靠自己的孤獨的追求加入人類的精神傳統(tǒng)的,而只要你的確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你其實并不孤獨。
人類精神始終在追求某種永恒的價值,這種追求已經(jīng)形成為一種持久的精神事業(yè)和傳統(tǒng)。當我也以自己的追求加入這一事業(yè)和傳統(tǒng)時,我漸漸明白,這一事業(yè)和傳統(tǒng)超越于一切優(yōu)秀個人的生死而世代延續(xù),它本身就具有一種永恒的價值,甚至是人世間唯一可能和真實的永恒。
一個人、一個民族,精神上發(fā)生危機,恰好表明這個人、這個民族有執(zhí)拗的精神追求,有自我反省的勇氣??膳碌牟皇俏C,而是麻木。
人們常常把“精神危機”當做一個貶義詞,一說哪里發(fā)生“精神危機”,似乎那里的社會和人已經(jīng)腐敗透頂。誠然,與健康相比,危機是病態(tài);但是,與麻木相比,危機卻顯示了生機。一個人、一個民族精神上發(fā)生危機,至少表明這個人、這個民族有較高的精神追求,追求受挫,于是才有危機。如果時代生病了,一個人也許就只能在危機與麻木二者中作選擇,只有那些優(yōu)秀的靈魂才會對時代的疾病感到切膚之痛。
一個精神貧乏、缺乏獨特個性的人,當然不會遭受精神上危機的折磨。可是,對于一個精神需求很高的人來說,危機,即供求關(guān)系的某種脫節(jié),卻是不可避免的。他太挑剔了,世上不乏友誼、愛和事業(yè),但不是他要的那一種,他的精神仍然感到饑餓。這樣的人,必須自己來為自己創(chuàng)造精神的食物。
許多人的所謂成熟,不過是被習(xí)俗磨去了棱角,變得世故而實際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個性的天亡。真正的成熟,應(yīng)當是獨特個性的形成、真實自我的發(fā)現(xiàn)、精神上的結(jié)果和豐收。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只想知道你在尋找什么——你就是你所尋找的東西。
有的人總是在尋找,凡到手的,都不是他要的;有的人從來不尋找,凡到手的,都是他要的。
各有各的活法。究竟哪種好,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