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船平穩(wěn)地向大壩駛去,途中掃過成百上千棵樹的樹梢。每年農忙季節(jié)開始前,大壩都要蓄水。一蓄水樹就淹掉了。
一個小時后,我們到了,從旁邊的水泥臺階拾級而上,開始一睹大壩的風采。
大壩跨度八百米,高一百米,水泥壩體內有五臺發(fā)電機組,發(fā)電量在夏季達到峰值。夏季上游洪水奔騰而下,水庫的水量暴漲,往日平靜的水面也變得波濤翻滾。
從壩頂俯瞰,一塊孤零零的巨石仍然兀立在河中間。它是那三塊巨石僅存的部分。那三塊巨石曾使這里成為黃河上最恐怖的河段。如果錯過了靠近北岸的“人門”,百分之八十會翻船。中國人為什么甘冒如此大的風險呢?這是因為,中國大多數(shù)歷史時代的首都都在西安一帶,而糧食必須從中原運過去,來支撐龐大的朝廷和戍邊的軍隊,運輸量的巨大可想而知,想走陸路越過黃河兩岸的山脈幾無可能,只能走黃河這條水路。所以中國人別無選擇,必須想辦法通過三門峽。他們的辦法很巧妙。先在北岸的峭壁下鑿洞,然后把木樁打入洞里,最后在木樁上鋪設木板,形成棧道。當年,成百上千的人腰間綁著繩索,一步一個腳印,吃力地在棧道上跋涉,把運糧的駁船拖向上游。就在大壩下的懸崖上,木板棧道的痕跡至今清晰可見。一孔孔的洞眼,一根根的木樁,猶如一個個的象形文字,詮釋著中華帝國曾經(jīng)的輝煌,也詮釋著是誰的力量撐起了這片輝煌。
與游船上的音樂家們揮手告別,我的下一站是靈寶縣。西行的巴士在縣城把我放下,可我這次要看的地方又是在城外。和仰韶村一樣,這個地方大多數(shù)中國人聽說過,但沒去過,也不通公交。這個地方就是函谷關。
在中國的上古時代,函谷關是洛陽和長安兩都之間的必經(jīng)之路。按照早期史學家們的說法,誰取了函谷關,誰就取了天下。它的戰(zhàn)略重要性始于兩千四百年前,甚至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代。1944年,就是在函谷關,中國軍隊最終擋住了日本人前進的腳步。
函谷關的意義不只在軍事上。兩千多年前,它立關未久,就迎來了一位重要人物。他就是中國歷史上聲譽僅次于孔子的偉大思想家、道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老子辭去洛陽的官職,騎著青牛來到這里。幾個月前,一名叫尹喜的修行人,感覺到某些征兆,表明有圣人將從東方來,他就爭取當上了函谷關的關令。當他看到老子,他知道這就是他等待的圣人,于是向老子請教“道”,老子揮毫寫下了千古奇書《道德經(jīng)》?!兜赖陆?jīng)》盡管只有區(qū)區(qū)五千言,卻一直是道家最重要的經(jīng)典。每個中國人,無論是否學道信道,都知道它的開篇語——“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騎著青牛遠去了,但函谷關還在。由于不通公交,我打了一輛出租車。那是一條靈寶縣城以北十七公里的粗糙土路。剛下過雨,路上滿是車轍。足足走了快一個小時,才終于到了。景點不難找,一過新鋪的停車場就是。許多工程正在施工,顯然,車轍是工程車留下的,看來當?shù)卣疀Q意要把函谷關打造成觀光景點。可是,這里除了建筑工人,目前還只有我一個觀光客呢。
函谷關是橫貫于一山一河之間的狹長隘道,或者說,是一條在很深的溝谷中蜿蜒的土路。它南起終南山,北止黃河,全長十五公里,呈東西走向,溝壁至少五十米高,一些地方寬僅兩米,只能容下一輛牛車。函谷的意思是“隧道狀的山谷”,關的意思是“險隘”。由于它十分狹窄,過去只要幾個士兵就能把守。我走進去體驗了一把。正午的陽光下,里面仍然黑森森的,兩側的黃土峭壁把一切都擋住了,唯一能看見的,就是頭頂?shù)囊痪€天。因為沒啥可看的,我就退了出來,等待出租車。我預計一旦現(xiàn)在這些工程竣工,這里會有一個展覽館,也許還會有一個向老子和他的“道”焚香祭拜的神殿。我從那通刻著“函谷關”字樣的石碑旁走過,不禁驚異于為什么這樣一個尋常之地,卻被史學家和藝術家賦予那么多的榮光。他們經(jīng)常把函谷關描寫為一座怪石嶙峋、白雪皚皚的雄關,而不只是一條穿越黃土高原的羊腸小道。
滿足歷史好奇心之后,我又回到靈寶縣城,等待下一輛西行的巴士。等不多久,另一趟開往西安的巴士捎上了我。去西安還有兩百多公里,我無意走那么遠。十五分鐘后就在一個老縣城下了車。這個老縣城叫閿鄉(xiāng),要多小有多小,不過也算是個縣城吧。我下車的原因,是看見高速公路長出了一只去黃河的“手”;黃河就在閿鄉(xiāng)北面幾公里。那天我真走運,不到五分鐘就搭上了一輛順風大卡車,它和我去同一個地方:大禹渡。這個渡口以治黃第一人大禹的名字命名。卡車司機說,渡輪沒有運行時間表,但一般兩小時左右會有一趟,并說這仍然比繞道下一座橋要快一些。何況河邊有一頂帳篷,等船的人可以在那兒喝上杯茶。那天我的確運氣好。雖然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但渡船的船老大想趁天還沒黑再趕一個來回。三十分鐘不到,我就從黃河南岸到了北岸。有趣的是,我還發(fā)現(xiàn)自己“跨省”了,南岸屬河南,北岸屬山西。
我本來可以繼續(xù)搭那輛大卡車,到附近的芮城縣城,但我還是決定在大禹渡睡一晚。我住進了“大禹賓館”,從房間可以俯瞰我剛才上岸的地方。這賓館雖然是平房,但至少有二十四間客房,可以看出老板的胃口很大。不過經(jīng)理說,我是他這兩個星期見到的唯一客人。賓館客房簡樸,有淋浴但沒熱水。餐廳自然也是沒有的。所幸我還有些花生和餅干,而經(jīng)理又賣給我兩瓶啤酒。獨自坐在賓館屋頂?shù)木薮笏嗥脚_上,喝著啤酒,看著太陽落山,黃河遠去,雖然大禹賓館不是鸛雀樓,卻也大有“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的意境。
晚上,枕著黃河東流入海的波濤聲,我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