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jīng)很幸運了,還有父母惦記著你,我說。
你的父母呢,不在身邊嗎?她問我。我說,人倒是在我身邊,但是心思不在,都一門心思搞運動去了,一天到晚不著家,見不到個人影。
他們可能是真忙,一時顧不上你,尤反修又反過來安慰我。
突然,柳純沛探過腦袋來,問我們,你們倆嘀咕什么呢,能不能讓我聽聽?尤反修想都不想就回他一句,不能讓你聽,識相的就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你怎么對他這么不客氣?等柳純沛悻悻走開,我責(zé)問她。尤反修哼了一聲,這個人討厭死了。我說,他除了酸文假醋之外,也沒什么大毛病啊。尤反修說,那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提起他,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我問柳純沛到底怎么招惹她了,她臉一紅,我不想說,她的聲音稍嫌低沉,叫人不能不心生疑問,不過,既然她不說,我也不再問。我對她說,別瞎想了,睡吧。她“嗯”了一聲。經(jīng)這么一交談,我們倆相知益深,距離縮短了許多。原先看尤反修嬌小玲瓏,相貌卻平平,說不上俊,也說不上丑,現(xiàn)在突然覺得她順眼多了。稀里糊涂地睡著了,正酣時,被驚醒,一群北京同鄉(xiāng)挨個把我們提溜起來,說是北京人與南蠻子打起來了,叫我們前去助一臂之力,我問為什么打,對方也說不清楚,不過是為爭點兒什么,也許是一塊鋪板,也許是一根背包帶。我說,就為這么點雞毛蒜皮的玩意兒,也至于大打出手?對方說,現(xiàn)在爭的不再是東西,而是名譽,咱們得叫南蠻子知道知道北京人的厲害。一石激起千層浪,周遭的北京人立馬群情激奮。
黎彩英她們勸我們別去,江曉彤卻說,若不去,人家還以為咱們膽小怕事呢。半夜三更,我們一行被大隊人馬裹挾著,向南蠻子進軍。本來以為就幾個上海小赤佬興風(fēng)作浪,到地方一看,黑壓壓一片,除了上海人,還有杭州人、南京人,甚至還有十幾個福州人,都嚴(yán)陣以待,有的人手里還拎著棍子。我們雙方對峙著,卻誰都不先下手,一方說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一方說早就看你們北京人如此霸道不順眼了,今天就比劃比劃,較個真章。爭競半天,有的人就不耐煩了,推推搡搡起來,繼而就是一場混戰(zhàn),黑暗中,打成一團,我肩膀挨了一板磚,一陣酸痛,還好,沒退縮,照對方褲襠踢了一腳,疼得對方扔下磚頭,捂著褲襠直蹦跶,要不然他非得給我開瓢不可。正亂著,有人喊,民兵來了,剛才招呼我們來的那個同鄉(xiāng)囑咐我們一句,走人,記住了,逮著了不許說我們是北京人,咱不能給北京人臉上抹黑。呼啦,人群散去,兩邊都不想被抓起來,跑得比兔子還快,一溜煙就沒影了。招呼我們參戰(zhàn)的那個小子說,今天你為咱北京人光榮負(fù)傷,往后回北京,我加倍報答你。
回去,不能告訴黎彩英她們實情,我們沖出了重圍,找了個僻靜地方歇腿,江曉彤對我們說,他似乎很后悔,我們明明是出來鍛煉自己的,怎么打起群架來了?
也是情勢所迫,萬不得已,我勸慰他說,往后我們多注意就是了,就是刀架脖子上,也不再摻和這些事了。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江曉彤貌似叮囑我們,其實他是在叮囑他自己,誰再犯,就把誰清出革命隊伍中去,我也不例外。
找到黎彩英她們,她們正著急,見我們回來都圍過來,唯有黎彩英哼了一聲,氣沖沖地走開了。尤反修過來問我受傷了沒有,又是柳純沛嘴快,告訴她我挨了一板磚,幸虧躲得快,要不就不朽了。尤反修解開我衣扣,看我的傷處,只見已經(jīng)青紫了。她拿出一小瓶紫藥水來,給我搽,我想不到她出門居然會帶著這玩意兒。江曉彤主動檢討了一番,怪他是非觀念不強,才參與了這次斗毆事件,性質(zhì)是嚴(yán)重的,請同志們多多批評指正。我聽出來了,他的話是沖著黎彩英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