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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小胡同一點兒都不比北京少,而且也這么曲里拐彎的,這是楊東升對成都的評價。
這里卻沒有北京那么大的天安門廣場,杜壽林有不同意見。
我們是北京來的,找哪位同志接洽?江曉彤拽住一個人就不撒手,接待站的人都顯得很匆忙,他怕一撒手,就找不著人了。對方上下端詳端詳我們幾個,反問道,你們是北京來的?是跟八?二六一撥的,還是產(chǎn)業(yè)軍一撥的?
我怕江曉彤輕易表態(tài),造成被動,趕緊說,我們初來乍到,還不了解情況。
那就跟我們走吧,那人說。
你說清楚了,跟你干什么去呀?還是黎彩英謹(jǐn)慎小心,先要問個明白再說。
我們八?二六今天有特別行動,去抄一家歷史反革命,那人摩拳擦掌地說,原來他在國民黨市黨部效力……
我們能做些什么呢?我問。
搖旗吶喊就行,那人說。
好吧,我們走,江曉彤把手一招。
我們下車伊始,多看看,少干干,免得又給人家當(dāng)槍使,我跟在江曉彤的身邊,低聲告誡他。他沒言語,卻瞇縫著眼睛瞅著我,仿佛對我的五官擺設(shè)有意見似的。
你大概忘了我們出來串聯(lián)的初衷了吧?江曉彤憤怒了,加快腳步走到前面去,跟八?二六那人肩并肩同行。
不知拐了幾條胡同,我們才到一排青磚瓦房門口,這里已經(jīng)聚集了大隊人馬,那個人一馬當(dāng)先前去砸門,江曉彤緊跟著他,唯恐落后,叫人看不起,江曉彤身后是我,我身后才是楊東升跟黎彩英他們。砸半天,一個人顫顫巍巍地打開門,這位就是戶主,他已經(jīng)是一腦門子的皺紋了,兩頰還有了老人斑。八?二六那人審他原來是不是國民黨市黨部的爪牙,他說是,又問他以前在沒在過大軍閥劉文輝手下干過,他也點頭了,八?二六那人不再跟他廢話,一揮手,人馬蜂擁而上,將他五花大綁起來,捆在當(dāng)院的樹上。他狡辯說,他都是奉地下黨組織的指示那么做的??墒牵呀?jīng)沒人再理他了,四下搜索起來。紛亂的腳踩在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登時一片狼藉。兩進院子,六間房都翻個遍,也沒找到其他的人。八?二六那人返身又來找戶主,問他家里人都跑哪去了,是不是事先得到了密報,都溜號了。那個戶主百般解釋,說家人都串親戚去了,沒什么密報。八?二六那人啐他一口,招呼大家仔細(xì)搜查。人們沖進各個屋里,稀里嘩啦一通折騰。尤反修問我,我們怎么辦?我說跟著看熱鬧。我回頭注意到捆在樹上的老人,他緊緊地閉著眼,仿佛不愿看到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這時候,屋子里傳來劈里啪啦的粉碎聲,那些撣瓶瓷器,能砸的都砸了,不能砸的,比如字畫什么的,就撕,綢緞撕不開,就拿剪子剪,江曉彤沖在了第一線,我知道他這是頭一回抄家,做起來卻得心應(yīng)手,像個熟練工。
我們站在那里,被嚇傻了。
八?二六那人問我們,嘿,你們愣著干什么?
我和黎彩英只好撿起個花瓶,往窗玻璃上砸去。
八成是因為沒有得到他們想得到的東西吧,八?二六那人很惱火,他撲向那個老人,狠狠地踢他兩腳,剛好踢在老人的肚子上,老人條件反射似的鍋下腰去,呻吟起來。杜亦害怕,緊緊揪住我的襖袖。帶走!八?二六那人叫人給老人松了綁,兩個人讓老人“坐飛機”出了院門,揚長而去。尤反修對我說,人家剛告訴我,這個老頭是個民主人士,總理還接見過他呢。我們走出院子,見周圍幾家院門都探出腦袋來,聽動靜,瞅見我們,趕緊縮回去,掩上門。我覺得空氣似乎凝結(jié)了,喘氣都費勁兒。這時候,已經(jīng)跟隨八?二六那撥人走出去老遠(yuǎn)的江曉彤,半截腰又回來了,回來找我們。你們磨蹭什么呀,等著你們開批判會呢,他說。我說我頭疼,想直接回接待站。杜亦也說身體不舒服,去不了。江曉彤對我有點兒不滿,整張臉都扭曲起來,不到大江大河里去中流擊水,你就一輩子都學(xué)不會游泳,他說。我說我想躺一躺。江曉彤扭頭問其他人,你們呢,也要躺一躺嗎?其他人沒答話,卻點點頭。江曉彤悻悻地走了,只有天津來的那個小子跟在他屁股后面。我就像個怯懦的小動物,有個風(fēng)吹草動,立馬躲起來。我問過黎彩英,我是不是太沒斗志了?黎彩英淡淡地說,總要有個過程,多參加戰(zhàn)斗,以便在戰(zhàn)爭中學(xué)習(xí)戰(zhàn)爭。后來的兩天,江曉彤他們的行動,我也缺席了,而是跟尤反修、杜亦和杜壽林他們寫標(biāo)語,黎彩英卻主動請纓,跟江曉彤他們走了。臨走,江曉彤對我說,我們要找機會談?wù)劇K麄儙讉€回來時已經(jīng)是日落夕陽紅霞飛,黎彩英顯得興致勃勃,一再夸那個天津哥們兒有能耐。我聽她念叨了半天,總算弄明白個大概,他們?nèi)ピ乙粋€什么地方,那地方的窗玻璃竟然砸不碎,原因是玻璃當(dāng)間夾著一層鐵絲網(wǎng),后來天津哥們兒出個主意,拿火燒,把玻璃燒上十來分鐘,再往上潑涼水,玻璃立刻炸了,炸了個粉粉碎。天津哥們兒謙虛地說,那是我在天津看他們燒西開教堂時用的辦法,借鑒借鑒。楊東升叫他們說得有點兒動心了,問我,明天咱們也跟他們?nèi)グ?。我說我再想想。那天,我躺在拿書桌拼起來的床上,捫心自問,我石磊難道真的是個膽小鬼嗎?過去秀園曾對我有個評價,她說,你這人有兩個特點,一個是心太軟,心軟說明你善良,一個是你好面子,好面子說明你要臉,這樣,挺好,堅持下去吧。一晚上沒睡著,光折餅了。實話說,叫我對老弱病殘的人動家伙,我還真下不去手,甭管他是什么階級,要是勢均力敵,那就兩說著了,我敢跟他玩命。江曉彤對我的不滿越來越公開化,甚至威脅我,道不同,不相為謀,言外之意是萬不得已可以分道揚鑣。尤反修、杜亦跟杜壽林都表示,他們愿意跟我走,起碼我不會逼他們殺人放火去。我不想這樣,大家伙一塊堆出來的,就該一塊堆回去,少一個沒法交代——無論是對家長,還是對同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