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月初一 初識克絲婷(1)

大河盡頭-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房龍莊園的一天

破曉 普安?克莉絲汀娜

清早的橡膠園好似一口大鋁鍋,悶蒸了一夜,霍地,被揭開鍋蓋,滿鍋熱水氣登時騰冒上來,蓬蓬勃勃四下彌漫開去,籠罩住這整個園子。天色待亮不亮。這時園中只見幾十條人影竄動游走,個個弓起背脊,手里握著尖刀,不斷來回穿梭在那一排排、一株株高聳如鬼卒的橡膠樹之間,夢游般躡手躡腳,沉靜得好像一班子啞劇演員。霧中燈火點點,眨啊眨,隨著這幾十條人影四處飄移,像一群流螢,給破曉時分這片暗沉的膠林,詭秘地帶來些許輕快活潑的律動。靜。無邊無際沒聲沒息的寂靜。丫頭,在北婆羅洲古晉城,我家鄉(xiāng),我雖然見識過也住過橡膠園,可從沒體會到晨早的膠林原是這般安靜。偶爾,非常偶爾,你才會聽到噠的一聲,一顆櫻桃般大的露珠忽然從頭頂枝葉間墜下來,直直降落在你腳跟前,迸地,綻開一蕊子皎潔的水星。有一兩次我看著它,惡作劇似的,啪噠,不偏不斜,正好滴落在克絲婷腰上那把亂蓬蓬、四下怒張、清早起床還沒工夫梳理的發(fā)梢頭,瞬間,融化成一灘露水,穿透過她的晨褸,濕答答黏附在她胸罩的扣帶上,乍看好像一團汗?jié)n。

好久,克絲婷都沒吭出一聲。你看她一徑低著頭,自顧自扭擺著腰肢走在前頭,心事重重,一步一磨蹭,腳上兩只紅涼鞋輪番踩著膠林小徑上的枯葉,卡嚓卡嚓。昨晚半夜醒來,往窗外望去,我看見她獨個站在屋前那條長長的空洞洞的回廊上,披頭散發(fā),環(huán)抱著兩只胳臂,攏起身上那件鵝黃雪紡睡袍,緊緊裹住她的胸脯,風中揚起臉來,凝著瞳子,嘴角勾著一抹謎樣的冷笑,怔怔瞅望椰樹梢頭那枚月亮,出了神,不知又在想她的什么心事。但今天大早,她就把我弄醒,帶著命令的口氣叫我陪她到膠林走走。她說,一個外國女子獨身在坤甸,經(jīng)營八百英畝橡膠園,若不盯緊,誰知這幫鬼靈精、樂天知命的爪哇工人背著她——慷慨仁慈的普安?克莉絲汀娜——又會想出什么樣的花招來偷懶。所以,這會兒我趿著一雙碩大的男拖鞋,半闔著眼皮,亦步亦趨,跟隨在她屁股后頭,陪伴她巡查房龍家族傳承了四代的莊園,監(jiān)看工人割膠。林中晨風驟起,嘩喇嘩喇卷起落葉,沿著園內(nèi)上百條小徑一路狂掃下去,勃然,撩起克絲婷的晨褸。我煞住腳,本能地往后退出兩步,縮住鼻尖。一股氣味濃濃稠稠朝向我的臉孔直撲過來,驀一聞,好像一塊陳年干奶酪(就是你最討厭、打死都不肯咬一口、說聞起來像死尸的荷蘭“起司”)曝曬在赤道大日頭下,蒸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味道,有點腐敗嗆鼻,卻又那么的誘惑,叫人忍不住硬著頭皮湊上嘴巴,狠狠咬它兩口,細細咀嚼幾下,屏著氣品嘗它那獨一無二的說不出名堂的滋味……是的,丫頭,就是這樣的一股幽秘的氣味,隨著清早的膠林風,從我眼前這個三十八歲白種女子身上那件水紅晨褸的下擺,汗湫湫蓊蓊郁郁,一陣一陣不住飄傳送出來,逗弄著我的鼻尖?;秀敝形蚁肫鸾裨绫凰衅鸫?,走過她的臥室到屋后去盥洗,從半掩的房門中,一瞥間,看到里面那張龐大、堅實、陰暗有如棺槨的歐式宮廷睡床,以及——我偷偷揉著眼睛瞧了兩三眼——床上鋪著的那條幽深的雙人紅鳧絨被。驀地里,我聞到一叢濃稠的氣息,甜甜的,羼混著一股陳年汗酸,仿佛一場不醒的放蕩的春夢,在赤道線上一顆碩大無倫的太陽下,這座悶熱難耐的橡膠園中,日日夜夜,年復一年,伴隨著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那游魂般在閨房內(nèi)來回走動的身影,一裊一裊,穿透虛掩的房門縫,不住流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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