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臉疑惑,克絲婷皺起眉頭,勾過一只眼睛,看了看我那光溜溜只系著條小短褲的下身,板起臉孔端詳半晌,嗤的一聲笑出來。她搖搖頭,彎腰撿起地上的衣服往吊床上一拋,哈哈大笑步下門廊,迎著大河口那顆西斜的日頭,自顧自翩躚著腳步,踢跶著涼鞋,搖蕩起她腰下那條緊裹住兩只豐圓臀子的白短裙,朝向車棚走去了,一路只管哼著歌兒:
新婚那天夜晚,我和我的愛相擁床上——
晌午 荷蘭低低的地
新婚那天夜晚
我和我的愛相擁床上
海軍拉夫隊來到床前呼喝:
起床,起床,小伙子
跟隨我們搭乘戰(zhàn)艦前往
荷蘭那低低的地!
永,好不好聽?這首古老的民謠是我惟一會唱的英文歌。平日,我獨自駕駛吉普車在橡膠園漫游,就喜歡唱這首歌,邊哼邊欣賞婆羅洲美麗如血的晚霞,心中思念我的祖國。你真的覺得好聽?那我就繼續(xù)唱給你聽:起床起床,小伙子/跟隨我們搭乘戰(zhàn)艦,前往荷蘭那低低的地/可荷蘭是個寒冷的國度/雖然遍地是金錢/多得像春天開放的郁金香/但我還沒來得及攢夠錢/我的愛就已從我身邊被偷走……放松,永,把你的兩只手放松,莫像掐死敵人那樣緊緊抓住方向盤,要像摟抱女人般輕輕地、溫柔地握住她的腰。記?。簩Υ囎泳拖駥Υ?,萬萬不可粗魯喔。除了你的母親,這輩子你還沒抱過女人吧?瞧你剛才抱我的時候雙手直發(fā)抖,好像瘧疾發(fā)作似的——唔,這樣握住方向盤就對了,很好。永,現(xiàn)在把眼睛望著正前方,不要死死瞪著,然后將你的右腳輕輕放在油門上一點一點地踩,你看,車子沿著馬路平平穩(wěn)穩(wěn)直直駛下去了啦。開車不難嘛。記住:放松。我現(xiàn)在可要松開我的手嘍,讓你自己試著操縱方向盤。莫慌莫慌,你的克莉絲汀娜姑媽就坐在駕駛座旁的位子上,一路看護你,隨時會接手,駕馭這輛野馬般亂蹦亂跳的吉普車,不讓你受到絲毫傷害,否則怎么對得起你的父親?現(xiàn)在,你可以稍稍用力踩一下油門了,不要急,慢慢加速,讓車子沿著我們橡膠園外圍這條筆直的石子路行駛下去。唉,永,今天下午天氣多美好!太陽黃澄澄一顆,像一枚碩大的、熟透的橘子掛在椰樹梢頭。海風一陣陣從爪哇海吹來,帶著甜甜的稻米香,跨過赤道,長驅(qū)直入婆羅洲大河口,嘩喇嘩喇,越過海岸平原上一座座隱藏在椰林中的甘榜村莊,暖洋洋,直吹送到房龍農(nóng)莊上,鉆進吉普車窗,呼飗呼飗卷起我的一頭紅發(fā)……我的愛/已從我身邊被偷走/就在新婚那天夜晚……你說人生究竟有多奇妙?我,克莉絲汀娜?房龍,流落在新印度尼西亞共和國西加里曼丹省坤甸市的荷蘭女子,這天,主歷一九六二年七月三十一日,陰歷鬼月,太陽火燒,在卡布雅斯河三角洲綠油油一望無際的水稻田中,指導我的異教徒侄子,永,十五歲的中國少年,學習駕駛吉普車。我邊教開車,邊唱古老的英國民謠《荷蘭低低的地》給他聽,好讓他放松身心。
新婚那天夜晚
我的愛就已從我身邊被偷走
留下我獨個兒流浪在
荷蘭那低低的地
荷蘭那低——低——低的地!
你問我荷蘭是個怎樣的國家?木鞋、風車、郁金香——這是你在明信片上看到的荷蘭,可我這個純種荷蘭人,來自法蘭德斯古老的房龍家族,對這些代表荷蘭的象征,印象卻很模糊,因為,在我三十八年生命中只在五歲那年跟隨祖父母回鄉(xiāng)一次,就記得荷蘭氣候寒冷,整座城鎮(zhèn)濕答答,天空陰陰的,一連好幾個禮拜看不到太陽。那年冬天,我記得我吃了很多發(fā)霉的老起司和肥大的德國香腸,此外就只記得荷蘭那低、低、低、一直降落到天邊的烏云下,大海中,突然消失不見的陸地……嘿,永,慢著點!你已經(jīng)加速到四十五哩了啦,快放開油門,踩剎車,莫撞上那頭正在步過馬路的水牛。你看,那個馬來小男孩打赤膊,太陽下渾身黑不溜秋,翹起屁股高高蹲著倒騎在水牛背上,咧開嘴巴笑嘻嘻露出兩排雪白的大板牙,模樣多逗趣呀。安波伊!杰里達比那爾?阿納伊度!聽見我的招呼,他轉(zhuǎn)過脖子睜大眼睛朝向我們望過來了,兩只漆黑瞳子背著陽光,亮閃閃:莎蘭姆,普安?克莉絲汀娜。咦?他向我打招呼了。你看他把兩只手伸進腰上掛的竹簍子里,掏著撈著,捉出兩尾剛從水田里抓到的大泥鰍,用一根蘆葦串起來,高高拎在手上,活蹦亂跳,朝向我們不住地搖晃兜轉(zhuǎn)。永,他要把今天的漁獲送給我呢,你開車上前去接吧。特里瑪卡謝,阿納杰里達!他齜著大白牙笑起來啦,向我們揚揚手,兜轉(zhuǎn)過身子猛一聲吆喝,把他胯下的水牛驅(qū)趕過馬路,直直走進水田中去了,還不時回過頭來眨巴著眼睛望著我們笑呢。永,怎么辦,我已經(jīng)愛上這個漂亮的馬來小男孩了。沙雅帖拉賈度欽塔?喀巴達?阿納贊迪克伊尼!可就在新婚那天夜晚/我的愛就已從我身邊被偷走……永,你嫉妒了么?怎么悶聲不響,緊緊繃著臉孔抿住嘴唇,兩只眼睛死死瞪著車窗前方?放松一點嘛!大男人怎么可以這樣小氣?你說你沒生氣,只是專心開車?你既然那么喜歡開車,克絲婷姑媽就放手讓你自己操縱嘍。你很聰明,只學半個小時就敢自己操作,開車上路。嘻嘻,一個十五歲的中國少年駕駛一輛英國悍馬吉普,載著個紅發(fā)藍眼、年近四十的荷蘭女子,喝醉酒似的顛顛簸簸搖搖蕩蕩,奔馳在遼闊的婆羅洲田野一條泥巴路上——多么奇異的一幅景象呀。永,你說人生有趣不有趣,荒誕不荒誕?你現(xiàn)在不想對這個問題發(fā)表意見?你只想好好開車?很好,那我們索性打開車子頂篷,敞開全部車窗,迎向大河口灌進來的濤濤海風,環(huán)繞著克里斯朵夫?房龍上校建立的大莊園,痛痛快快兜個十圈,不,兜二十圈三十圈,好讓我手下的男女工人全都有機會觀賞這幅奇景,哈哈,見識一下我的支那侄兒——來自古晉的永——的飛車技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