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甸碼頭與我前天黃昏初抵時所見沒啥不同,一樣忙碌,一樣熱烘烘臭熏熏,四處飄漫著隔壁大巴剎傳送來的各種氣味,辛辣、腥膻、酸腐,一古腦兒羼混在河畔那一灘灘陳年尿溲中,攪拌成一大鍋,終年蒸爨在烈日下,蓊蓊郁郁籠罩住整個河港碼頭。大清早,日頭還沒出來,長長的十幾座棧橋就挨挨擠擠??恐魇截涊?,正忙著卸貨、裝貨,放鞭炮般霹靂啪啦,四下綻響起華人船東和馬來工頭凌厲的吆喝聲。沒聲沒息,晨曦中鬼影樣,那些爪哇苦力打起赤膊,只在腰下系條黑紗籠,滿臉汗水,齜著兩排大白牙,弓起瘦嶙嶙的背脊,奮力扛起貨物——那一袋袋美國面粉或臺灣水泥,那一捆捆烘干的準備輸往歐洲的橡膠,那一臺臺裝在巨大紙箱里的日本家電。木然,面無表情,他們只顧低頭望著地,打赤腳穿梭奔走在碼頭上成堆貨物間。早晨才六點鐘,赤道線上一輪鮮紅旭日,蹦地,從大河盡頭莽莽叢林中浮現出來,懸掛在城頭。彩霞潑照下只見碼頭上一條條佝僂的身子,馱著貨物流竄在日影中,烏鰍鰍亮晶晶,背梁上迸出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山口洋號——我前來坤甸時搭乘的客貨兩用輪——早就離港,運載西婆羅洲的土產(包括房龍農莊生產的橡膠)和一群背著藤簍子嚼著檳榔,呆呆蹲在甲板上,準備前往古晉以貨易貨的達雅克人,駛返新加坡母港去了。
我怔怔佇立棧橋上,好久只顧跂著腳,眺望那一江曙光迷蒙中鬼魅般成群駁船咆哮出沒的河面,不知怎的,丫頭,我只覺得心中一酸,忽然就思念起那個普南少女來。你記得她?就在前天傍晚,我在坤甸碼頭下了船,搭乘克絲婷的吉普車前往房龍農莊,經過河濱巴剎時驚鴻一瞥,看見她——這個素昧平生的婆羅洲土著姑娘——背著藤簍子,俏生生跟隨她的親人們,一縱隊魚貫行走在巴剎騎樓下日影里。那一瞬間迎面相逢,錯身而過。我們倆一個車上一個車下,倉卒間只打個照面?;仡^搜望時,她的身影早就隱沒在街尾,讓那滿街攢動的人頭給吞噬了,而我坐在吉普車上,凝固住兩只眼睛,依舊回頭眺望,夕陽下依稀看見那一條長長的扎著兩只小紅蝶的麻花辮子,烏油油,乍隱乍現,好一會兒只管漂蕩在晚風中,逐漸流失在坤甸城鬧哄哄暮色里。那時克絲婷坐在駕駛座上,斜眼瞅我,臉上漾亮著詭秘的笑,說:倘若有緣,我和“她”肯定會再相逢,或許在坤甸女子修道院的小教堂,或許在大河上游一座長屋,或許在阿姆斯特丹的娼館……克絲婷說她的預感一向靈驗喔。果真如此嗎?莫非她只是在消遣我?
我站在碼頭棧橋上,回頭望望我的荷蘭姑媽——我父親的老相好。
今天的克絲婷,神秘兮兮,戴起墨鏡來啦。她身穿整套米黃卡其女子獵裝,腳上蹬著長筒行軍靴,那一肩蓬鬈的赤發(fā)鬃油亮亮,綰起來束成一球,壓在黃草帽下,顧盼睥睨媚眼生風。眼前這洋婆子看起來多么佻達、俗艷,渾不似這兩天單獨與我共處,把我當作小侄子,教我駕駛吉普車,帶我到河中裸泳的克莉絲汀娜姑媽。這一整個早晨,從進入碼頭開始,她就只顧周旋在她那幫紅毛朋友之間,談笑風生,似乎熟絡得很,對我卻是不瞅不睬,連正眼也懶得看我一兩眼,而只不過兩天前的黃昏,她才站在這座碼頭上,獨個兒,裙擺飛揚,跂著她那兩只修長的只趿著一雙涼鞋的腳,噘著兩片殷紅的嘴唇,將一只手高舉到眉心,瞇著眼,覷著落日一徑朝向河口搜望。滿臉焦急,她正在等待我搭乘的山口洋號進港。那當口,我提著行囊,倚著船舷欄桿,眺望紅樹林盡頭亂葬崗般一座殘破喧囂的城市,怔怔發(fā)呆,心中只管責怪自己,不該聽受老爸慫恿,到這鳥不生蛋的坤甸,陪一個渾身奶酪味(我最不喜歡的西方食物)的洋婆子,在旮旯悶熱的橡膠園度一個漫長無趣的暑假。正在自怨自艾呢,忽然眼一燦,看見那漫天大火般熊熊燃燒的西婆羅洲晚霞下,一個女人孤零零佇立棧橋,跂著腳,迎著河口涌進的海風,仰起臉龐,伸長脖子朝向江面瞭望?;鸺t紅,一頭飛蕩的赤發(fā)絲披散在她那雙皎白的肩膀……克絲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