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我可扯遠啦,回到那年夏天的旅程。才啟航我就刻意回避克絲婷,我的洋姑媽,自己躲到船頭看河景,正感到孤寂,忽然看見安德魯?辛蒲森,我們課本中的傳奇,從白花花陽光中蹦出,活生生站在卡江客輪甲板上,一臉慈藹,帶著靦腆的笑容和一副老式圓框銀邊眼鏡,親切地向我打招呼。那一刻,我,孤獨的十五歲支那少年,自然感到雀躍萬分嘍。攀談了一會兒,我問起他的夫人:安妮博士目前還在沙撈越內(nèi)陸的長屋從事田野調(diào)查嗎?我們這次旅行,她怎沒參加呢?我渴望在卡布雅斯河見到安妮博士。
——安妮博士?你們這樣稱呼我的妻子?我喜歡這個稱謂,很親切也很美麗。這次旅行,安妮博士也參加,這會兒跟房龍小姐在一起。
辛蒲森先生推了推眼鏡,抬起頭來,望著頂層客艙中那伙飲酒嬉戲正在興頭上的男女,好半晌,冰冷地,凝結住他那雙海藍眼瞳,沒吭出一聲。滿河陽光中我清清楚楚看到,他那張讓赤道日頭曬得枯黃的清瘦臉膛,冷森森,閃現(xiàn)出一絲古怪的笑容:永,你認識安妮?在古晉見過她?
——我常見到您的夫人,爵士。
——在哪里?在博物館?
——在馬路上。安妮博士駕駛一輛改造的、馬力加強的德國金龜車。好炫,爵士!車身漆著彩色圖案,左邊畫兩只面對面眼瞪眼、怒目而視的婆羅洲大犀鳥,右邊畫一條張牙舞爪的中國金龍,呼飗呼飗,好像太陽下刮起一陣龍卷風,奔馳在市中心街道上。這早已成為古晉城的一幅風景啦,爵士,與沙撈越博物館齊名喔。
——哦。是這樣嗎?
——我們男生都愛上她了,爵士。每天放學后,大伙聚集在博物館大門口,看安妮博士從野外開車回來。
博物館的辛蒲森夫人!我少年時代一個火似燦爛、神秘、魅影般飄忽在婆羅洲千里碧空下的美麗身影。四十年之后,在東臺灣一座山村,清晨,日欲出未出,滿山遍谷嵐霧彌漫,我又看見她駕駛那輛烏油油五彩斑斕的金龜車,頂著赤道火日頭,迎著南中國海的風濤,踩足油門,穿梭奔馳在古晉城那山寨樣蜿蜒起伏的街巷中,一臉子冷峻孤傲,倏忽消失在滿城陽光里。對我們這群背著書包蹲伏在馬路旁,癡癡愣愣,伸長脖子守望她的小男生,她總也不瞅不睬,一徑揚起她那張被太陽曬成金銅色的臉龐,一眨不眨,飛揚著一肩火樣發(fā)鬃,凝凍住兩只冰藍眸子,直直望著車窗前方……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辛蒲森先生。有一天晚上,我在博物館內(nèi)撞見過您的夫人。那可是一段奇遇呢。
——是嗎?在她的工作室。
——不。在“葩榔室”。
——我的妻子,你們口中的安妮博士,可是研究婆羅洲土著這項秘傳的、舉世獨一無二的器物的專家,寫過十余篇論文,發(fā)表在沙撈越博物館季刊上。
——您這輩子收集的葩榔,數(shù)量之多與形式之齊全,舉世無出其右者。課本上說的喔。
臉一紅,辛蒲森先生靦腆地笑起來,那僵尸樣兩片瘦削的腮幫,驀地綻出一雙小酒渦,陽光下宛如春花般嬌艷。我心里打個冷哆嗦,悄悄退開半步。眼一柔,辛蒲森先生卻挨上前來,聳起他那極高極瘦的身子,托起他尖尖鼻梁上架著的那副銀框小眼鏡,低頭睨著我,壓低嗓門悄聲說:葩榔,葩榔!小男生參觀沙撈越博物館,就只顧看這玩意兒,有時還瞞著館員偷偷把玩,試圖安裝在自己身上,后來我們只好把它鎖在玻璃柜里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