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初春了。冬雪消融后,又下了幾場細碎的冬雨,然后就迎來了東浦的初春。東浦的初春并不顯暖,你站到河埠頭或是老街上,仍然可以感受到風帶來的那種寒冷,不像刀,卻像一根鋒利的線刮打著你臉上的皮肉。但是,盡管是這樣,樹上卻冒了星星點點的綠芽,像一個睡眼惺忪的嬰兒。花青看到院子里樹身上冒出來的許多嬰兒時,心里有了幾分愉悅。她突然想起自己在娘家的時候,穿棉布單衫走在春風里的樣子,那時候春風灌進她的身體,她像一個充氣的皮球一樣想要飛起來,飛到河的上空,飛到這座古老的黑瓦白墻的小鎮(zhèn)上空。
那天花青就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樹邊。阿毛的聲音響了起來,阿毛說,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少爺跟在阿毛的聲音后頭出現(xiàn)?;ㄇ喟涯抗馔哆^去,她看到了一個穿洋裝的年輕男人,手里提著皮箱。少爺?shù)哪抗夂芰粒戳嘶ㄇ嘁谎?,愣了一愣。這時候太太出現(xiàn)在廊檐下,她的臉上盛開著向日葵般的笑容。她說,宋朝,你回來了,你回來怎么就不提前通知一聲?;ㄇ嗑椭溃@個少爺,原來叫做宋朝。
宋朝的身后跟著一個同樣穿著黑色洋裝的年輕人。他們一起向太太走去,太太抓著宋朝的兩只手臂,眼光就那么胡亂地落在宋朝的身上和臉上,仿佛看不過來的樣子。宋朝說,這是我在日本的同學香川照之,他是象瀉町人。 那個叫香川照之的年輕人笑著向太太躬了躬身子。宋祥東的房門也開了,他穿著黑色的綢衫,從房里走了出來。他走到宋朝的面前,說,回來啦。宋朝說,回來啦。宋祥東說,回來就好。后來宋祥東就沒有什么話可以說了,都是太太在說話。太太從日本人吃什么穿什么開始問,一直問到日本天氣怎么樣,下雪了嗎。宋祥東像一截黑色的木頭,直愣愣地站在那兒。他終于離開了,一聲不響地回了房?;ㄇ嘁恢笨粗纬?,宋朝和太太說話的時候,也會抽空把眼光投向院子里一棵樹下站著的花青。這時候花青看到了筱蘭花,筱蘭花就站在廊檐底下抽煙,但是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太太與她的兒子身上,她在向這邊張望。
太太向筱蘭花和花青招了招手,筱蘭花和花青就走到了太太的身邊。太太說,這是二媽。太太又說,這是三媽。宋朝沒有叫,只是微笑著,他一定是不愿意叫兩個差不多年紀的女人媽?;ㄇ嗫吹搅怂纬掳凸蔚们嗲嗟暮?,一縷陽光就投在他筆挺的鼻子上。他的眉毛濃黑,眼睛有著一種逼人的神氣,大約與他年輕和出身富豪有關。他笑了一下,對筱蘭花和花青說,這是我同學,香川照之。香川向前走了一步,笑著躬身致意。花青看到了一個眼睛深陷的日本男人,有著俊而秀的長相?;ㄇ嗫偸怯X得香川照之的眼睛里盛著一些什么,她想了很久才想起來,盛著的是憂郁。
兩個年輕人的到來讓一座暮氣沉沉的臺門有了一線生機。這是兩個不太安分的年輕人,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筱蘭花房里的留聲機搬到西廂房一間空著的房子里,他們在里面放著日本音樂。因為這一層原因,筱蘭花和他們走得很近了,她和他們一起在西廂房里聽音樂。香川照之也抽煙,他送給筱蘭花許多日本煙。而花青總是離他們很遠,花青心里有些不太舒服,有時候她怕聽到他們的笑聲。
許多時候花青站在離宋家不遠的那個河埠頭上,那兒是花青從烏篷船上下來,被順利嬤嬤扶上岸的地方。花青就倚在河埠頭的那根木樁子上,她看著埠頭洗衣洗菜的女人們,她也曾經在埠頭洗衣洗菜的,而現(xiàn)在她是一個站在一邊觀望這種生活的女人。她會把目光放得很遠,放到這條河溝的盡頭。那兒,是她的來路,她就一次又一次地向來路張望著。兩個年輕人的到來,讓她顯得很不開心。本來她和筱蘭花都是寂寞的,而現(xiàn)在筱蘭花不寂寞了,她卻依然寂寞。初春的風會一次次吹亂她的頭發(fā),這個時候她忽然很想抽煙,像筱蘭花一樣,把自己倚在木樁子上,對著河流吐出一口口的煙。河的兩邊都是街,卻顯得異常冷清,沒有幾個人走過?;ㄇ喟l(fā)呆的時候,看到了遠遠過來的一輛自行車。騎車的是宋朝,坐在車后面的是香川照之。他們戴著墨鏡,騎著這輛東浦鎮(zhèn)上唯一出現(xiàn)的自行車,在青石板路上有了橫沖直撞的架勢。他們還吹著口哨,口哨像風,口哨像長了腳一樣,很快就跑到了花青的面前,讓花青忍不住想要撫摸一下可愛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