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細看了一眼,他的綬印是真的,我們侯爺?shù)木R印,真的在這個“平陽侯”手里。
少年有些焦急,一邊向眾人解釋,一邊向我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眼睛真令人驚嘆,那深黑色的眼眸,靜的時候如同夜色,動的時候如同火焰,長長的眼角微微上揚,既驕傲,又豪邁。我見過的所有男子都沒有他那樣的眼神和氣概,連衛(wèi)青也沒有。
我終于看出來他像誰了,他的五官氣質與平陽公主略有相似,又自稱是平陽侯,或許真是個什么名不見經傳的侯爺,也說不定是哪位親王家的紈绔子弟。
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會沖上前去,攔在他身前,脫口大聲說道:“放肆,別碰我們侯爺!侯爺,要不要奴婢回府里報信,讓公主派人來救你?”
富戶見我惶急得如此真切,終于相信了,他趕緊揮手喝退眾人,雙手攙扶,要請“平陽侯”進屋去喝一杯。
而“平陽侯”只是急于離去,他索來馬匹,與隨從翻身上馬,呼嘯而去。
我的油壁青車也要返回灞橋別苑,車輛在暮色里行出幾里路,忽然間,一匹黑馬披開前方的柳煙,逆行急馳而至。
是那位高個少年。
他的騎術很好,疾馳至車輛近側,勒韁人立,瞬時即停,絲毫不費力氣。
高個少年兜轉馬頭,用長長馬鞭卷起我的車簾,湊近來,微笑著問:“你是公主府的侍女?你叫什么?”
我討厭他的無禮和輕薄,板著臉不肯理會:“侯爺,我服侍了你整整三年,你連我的名字還叫不出來?”
他哈哈大笑,笑得既恣肆又得意:“告訴你,我每次在長安城外闖禍,都說自己是平陽侯。”
“為什么?”
“我討厭他,那個連長安話都不會說的河東佬,他憑什么能娶走大漢最美的公主?”他很是鄙夷,“成親之后,又天天惹她傷心?!?/p>
于是我明白了,公主從前有過很多愛慕者,他只是情場失意者之一罷了,但是,一個像他這樣俊朗自信的年輕男人,也會為女人心碎?
他的馬不疾不徐地跟著我的車,一雙深黑的眼睛不時往車窗內掃視。
暮色已經深濃了,而我仍能感覺到他目光的灼熱,我不敢對接回視,只能眼觀口、口觀鼻地呆坐。
“告訴我名字,我去公主府找你?!彼麘┣笾?/p>
我聽得出這是命令,但我不想服從。
是的,我是女奴,他是貴族,如果他高興,他可以仗著和公主的交情,強索我做他談不上名分的姬妾,甚至,只是幾天的恩愛纏綿。前幾天,教唱的師傅新教給我們一首歌,詩經里的《衛(wèi)風·氓》。她撥弄著七弦琴,帶著透徹世事的神情,自彈自唱道:
于嗟女兮,
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
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
不可說也。
她憂傷的眼睛掃過我們這群公主府的“謳者”,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年過五十的她,低沉地說道:“深情者往往不幸,夫子收錄的《詩三百》早有明示,這首《氓》,微言大義,發(fā)人深省。”
她緊緊地凝注著我:“這首歌的意思是:女人啊女人,不要輕易愛上年輕男子。男子若是愛上你,他想丟棄你很容易;你若是愛上一個男人,想要甩開他卻萬難做到?!?/p>
門外茶炊的聲音響了起來,打斷了她接下去的嘮叨。她和我的母親一樣,曾經艷絕一時,最后卻落得個孤獨終老。
為什么她總是看著我呢?
每當她凝視我,我總會打一個寒戰(zhàn),連脊梁上都流動著徹骨的冰冷。
十五歲那年,我已經長足了個頭,不再像從前那樣單薄,府里的女人們都認為,我比母親當年還要美麗,還要婀娜動人。
美麗是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呢?我的兩個姐姐也很標致,只有十六七歲的她們,常常和府中的年輕仆役甚至官吏們打情罵俏,她們是快樂的,俊美的,被男人們垂涎的,但是她們的前途可以看得見——像一朵正當時令的花,萎謝后,只能落入風塵和泥土。
我害怕這樣的命運,就像我害怕那個雪夜中母親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巨大悲傷。生為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漂亮女人,絕不是一種幸福,我堅信。
我想要更多更堅實的保障。
我想要改寫我卑賤的命運。
所以我不可能和一個路遇的陌生少年曖昧糾纏,因為,此生屬于我的機會,也許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