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

金陵懷古①

[北宋]王安石

登臨送目。②

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③

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④

歸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⑤

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⑥ 念往昔、繁華競逐。

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xù)。⑦

千古憑高，對此謾?quán)禈s辱。⑧

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

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⑨

詞人小傳          

王安石（1021年-1086年），字介甫，封荊國公，世稱王荊公。王安石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幾位改革家之一，而“王安石變法”也是中國歷史上迄今為止最具爭議性的改革活動。對“王安石變法”究竟應(yīng)該做何評價，往往隨著時代和政治風氣的變化而變化。王安石也隨著時而被奉為偉人，時而被貶為奸黨。無論對于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王安石的原則一言以蔽之，就是講究實用性。

王安石在文化上的影響，主要是在科舉考試方面做出了重大改革。唐代經(jīng)學的科舉標準是孔穎達主持的“五經(jīng)正義”，而進入宋代以后，政治形態(tài)有了變化，知識分子們對政治哲學也開始有了新的要求。唐代末年的藩鎮(zhèn)割據(jù)和再后來的五代十國的紛亂局面在宋人眼里都是清清楚楚的近代史，遼國與西夏的壓力又是有著切膚之痛的時政，所以宋代經(jīng)學大講尊王攘夷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經(jīng)義順應(yīng)時局開始不斷出現(xiàn)新解，但隨之而來的麻煩就是解經(jīng)的人越多，經(jīng)義也就越亂。那時候的人并沒有什么多元化的觀念，經(jīng)義一定要求統(tǒng)一。統(tǒng)一是必然的，問題只是統(tǒng)一于誰。宋神宗把這個重任交在了王安石的肩上，在熙寧八年頒行了《詩經(jīng)》《尚書》《周禮》的王安石經(jīng)義版，將之立為官學。

王安石在科舉改革上步子邁得很大，不僅是自己的經(jīng)義注講作為了考試標準，是為“新義”，他甚至還把進士科所考的“五經(jīng)”科目做了變動：廢掉了政治哲學的第一經(jīng)典《春秋》，替換為諸經(jīng)之中最為晚出的《周禮》。此舉一出，天下大嘩。二程的弟子楊時以為，《春秋》并非被廢棄不用，而是“三傳”互相出入，實在無法考訂真?zhèn)?，這就使《春秋》成為所有經(jīng)典中最難讀難解的一部。所以《春秋》才被排除出官學體系，讓那些急于科舉的士子們不必在這上面耗費時間。

這已經(jīng)是在實用原則指導(dǎo)下的大膽改革了。除此之外，王安石對科舉所做的另一個影響深遠的改革就是廢除了詩賦考試。唐朝科舉取士，詩賦重于經(jīng)學，余風及于宋初。這很讓宋代的一些知識分子痛心疾首，認為這樣一來，就把讀書人的關(guān)注點更多地引到了聲律對偶中去，圣人的體用之學卻越來越少人問津了。所以王安石改革科舉，廢除了詩賦取士之制。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對宋初呼聲的響應(yīng)，支持者不乏其人，甚至連政敵司馬光也譽之為“百世不易之法”，只是批評王安石不該以“一家私學”作為取士標準。而王安石的這一改革，遂成為科舉歷史上唐代詩賦與明清八股之間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所以宋詩比之唐詩，少抒情而多講理，尤其是愛情題材，“從古體詩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體詩里，又從近體詩里大部分遷移到詞里”，這便是經(jīng)學風氣的影響所致。即便是素有空疏之名的道學，對于國政的意義似乎也比文詞要大。清代史家王鳴盛論及此二者，甚至認為宋代亡國有義士，唐代則無，個中原因就是宋代重道學而唐代重文詞。我們今天讀唐宋詩詞，宋與唐的不同有相當一部分原因就在王安石這里，遺憾的是這個問題在文學史上沒有得到過足夠的關(guān)注。

王安石本人文才很高，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但很少填詞。而在他很有限的詞作里，多是一些耍弄禪機的內(nèi)容，在文學上并無足觀。這反映出王安石對詞這種“無補于世”、毫無實用價值的東西完全缺乏重視，僅僅將填詞作為茶余飯后的偶然消遣罷了。通觀王安石的所有詞作，也只有本書所選的這首《桂枝香》（登臨送目）堪稱佳作。

詞牌故事          

《桂枝香》得名于唐代狀元裴思謙的一首詩。裴思謙去長安參加科舉考試，在最后一關(guān)結(jié)束之后，和同伴們到長安著名的風月場所平康里尋歡作樂。忽然有人來報喜說他中了狀元，裴思謙喜出望外，盡情風流一夜，第二天賦詩說：“銀釭斜背解鳴珰，小語低聲賀玉郎。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痹娭兴^“夜來新惹桂枝香”是象征之語，因為古人將科舉考中比做“折桂”或“蟾宮折桂”。

“蟾宮折桂”之典出自《晉書》，晉武帝讓郄詵（xìshēn）做個自我評價，郄詵毫不客氣地說：“我就像月宮里的一截桂枝，昆侖山上的一塊美玉?！焙笕艘浴绑笇m折桂”比喻科舉高中。  

注講                  

①金陵：今南京，曾為六朝故都。金陵懷古是唐宋詩人們鐘愛的一個題目。

②登臨送目：登高遠眺。

③故國：舊都，指金陵。

④千里澄江似練：化用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的名句“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澄江：清澈的長江。練：白色的絹。

⑤歸帆去棹：泛指來來往往的船只。棹（zhào）：船槳，代指船只。

⑥星河：銀河。鷺起：白鷺飛起。畫圖難足：繪畫難以描繪當前景物之美。

⑦門外樓頭：語出杜牧《臺城曲》“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當隋朝大將韓擒虎率兵攻至金陵城門之外的時候，南陳后主陳叔寶仍在結(jié)綺閣的樓頭與寵妃張麗華尋歡作樂。悲恨相續(xù)：六朝興亡，不斷重演著“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的故事。

⑧憑高：登高遠眺。謾?quán)担嚎兆脏祰@。

⑨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化用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商女：歌女。古人以五音與四季相配，因為商音凄厲，與秋天的肅殺之氣相合，故此以商音配秋季，稱為商秋，秋風也因此被稱為商風。唐代有著名歌女名叫杜秋娘，后來人們對歌女通稱為秋娘或秋女。歌女可稱秋女，秋可稱商，故而歌女又可稱為商女。后庭花：即著名舞曲《玉樹后庭花》，相傳為陳后主所作。陳后主因耽于聲色而亡國，《玉樹后庭花》便被人們認為是亡國之曲，亦作為惑人心志的靡靡之音的通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