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然心碎。長空雁過,落葉恓愴。一爐香盡,又添一爐。此時的元帝尚不知昭君已命歸九泉,正守著夜色,對著昭君的畫像,獨自等待天明。
燭暗長門靜,蕭蕭落葉聲。這夜色如水,頗靜頗沉。他枕著夜色,不經(jīng)意間悄然入夢。一陣風來,那迤邐而來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昭君。
昭君身后卻是匈奴追兵,要捉拿逃跑歸漢的她。元帝只急得一身冷汗,正不知所措間又席卷一陣冷風。霎時間天昏地暗,音停了,聲止了,人不見了,只留一個茫然蕭索的他,獨自面對畫上丹青。
畫上的她,正對他露出甜美的笑靨,這般安靜,這般美麗。四周無聲,只畫卷被風吹得幾個搖晃。
原來,原來不過一場夢。是孤雁飛過蓼花汀,殿中御榻冷清清。連夢里相會都如此倉促,連道別問好的時間都沒有。元帝似乎也從這個悲哀虛幻的夢中頓悟到他終究與心愛的人勞燕分飛,天人永隔的結(jié)局。
第二日上朝,元帝斬殺毛延壽,祭奠昭君。昭陽殿中,從此冷冷清清,只他一人空對著涼茶孤燈。或許多年之后在他彌留之際,耳畔響起的依舊是那漢宮被胡塵掩埋的琵琶。
琵琶音,聲聲只道不如歸。這戲從來以情感人,歷史上再涼薄的他和再絕然的她,也能被寫得這樣深情動人。
而史冊的菱花鏡從來不是這樣的。是馬致遠用朱砂筆,強令鏡里朱顏改。昭君之投江猶如烈女之守貞,盡管這結(jié)局是馬致遠強加給她的,我卻寧愿她真正于江邊錯足,守住了那份完美。
在馬致遠的筆下,兩人是相愛的,無論那愛是否如最后出塞時的千瘡百孔。有些東西一旦逝去便不能再重尋,比如年華,比如歡愛,但有一道底線她不得不守,那便是“貞”。當她無力挽救這結(jié)局,守貞便是最好的圓滿與堅守。
她終歸是他的人,所以只能出塞,不能和親。
多少如昭君這樣在男人世界的縫隙中掙扎的女子,終于拼盡最后一口氣,用自己的血描繪了這悲涼的宿命。
然而,歷史上的昭君則不同,她的恩人不是元帝,而是給了她揚眉吐氣機會的單于。所以她理當用這大漢最美的容顏來報答單于,同時也嘲弄著那個耗費了她十年青春的男人。
毅然決定和親時,她早已做好了決斷。讓自己揚眉吐氣還不夠,還要讓他痛!最好是讓他痛入骨髓也無能為力。她只有越美,他才會越痛。
在盛夏芳華時開出絢麗的花,如果他不懂得欣賞,那么不如保持著傲然姿態(tài),決然離去。
當功成名就時,那最后離開的一剎那,她的回眸,是冷笑著的: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 其一》 人生失意無南北。說得真好。
女子多不幸,看要同誰比。比起阿嬌,她又算是幸運的。起碼有過這樣一個機會,能讓她顯露自己的氣性。當她盛裝艷抹、揚眉吐氣時,在與他的對局中,她毫無疑問地勝了。在與命途的賭注中,她卻不得不輸。
無奈終是無奈。即使努力梳妝、光彩照人,也只能強顏歡笑,抹不去心頭的怨與憾。
在出了漢家的那一刻,她再也笑不出了。面上是冷冷的胡地冰霜,如她手中弦音。一切的錯,都是那幅美人像。離開了漢家的昭君或許再也沒有力氣設想,若那幅畫完好無損,若她能憑借此畫承盡君恩,她可曾有機會能像今日這樣揚眉吐氣地笑?
假設無益,只會讓心更痛。
昏黃的燈下,匈奴閼氏掩上那幅美人像,投進火盆中,終于將它燒成了灰燼。最難描摹是人心。一片傷心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