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本是桃花劫
戀上熱血英雄,更無奢求貪歡。心屬天下的男人,永遠(yuǎn)不會也不能屬于一個女人。他會隨時隨地被分割,宛如湛盧寶劍下折射出的星光點(diǎn)點(diǎn),異常璀璨,卻非凡人能抓住。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兒女情長,是一種奢求。
《寶劍記》一. 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懷血刃未除奸
大雪飄,撲人面,朔風(fēng)陣陣透骨寒。
彤云低鎖山河黯,疏林冷落盡凋殘。
……
——京劇《野豬林》此句一出,大有枯樹蒼茫,煙塵蕭索,古道荒涼之感。音如劍氣,尚未出鞘,寒意便已入骨。
荒山古道,暗夜征塵。偶有疏喇喇風(fēng)吹葉落,驚起幾只啼鴉。霎時間讓人宛如置身潑墨的蕭條山水,枝椏橫斜。仿佛作畫的人將墨勻得太開了些,以至于放眼望去處處單薄,筆力瘦弱,宛如瘦削枯骨。
云迷霧繞,前路難辨。一條小路由此窮山惡水間現(xiàn)了蹤跡,延伸至夜的盡頭。倏然葉落,上書云,此路兇險(xiǎn),當(dāng)是條不歸路。
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正于此時此路,奔赴梁山。仿佛鑼兒鼓兒镲兒全齊備,“噌”的一響,四周就靜了,空了,渾渾噩噩,無知無覺,只剩這好大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風(fēng)從耳畔呼嘯而過,如刀割面,為他掀開命途的簾幕。黑夜,白雪,霜刀,征塵。要看他孤身一人怎生殺出這一條血路,永不回頭,直奔宿命的另一處。
這是昆曲《寶劍記》中的一折——《夜奔》。《寶劍記》與《水滸》描寫的雖是一干人等,故事卻差得遠(yuǎn)了。
在《寶劍記》中,林沖身為禁軍教頭,長嘆空懷忠義,虛負(fù)祖?zhèn)鲗殑?。因犯言直諫彈劾高俅,以持兵器入白虎節(jié)堂為由,被冤入獄,判成死罪。其妻貞娘瞞著老母,連夜陳訴冤情,不惜以刎頸感動天威。朝廷準(zhǔn)訴,批由開封府重新受理,使得林沖逃過一死。貞娘用一根銀釵買通看守,終于夫妻獄中相見,他卻是容貌損、音形缺:邂逅相逢薄命郎,西風(fēng)吹散兩鴛鴦。
歸家不敢高聲哭,只恐猿聞也斷腸。(上海辭書出版社《明清傳奇鑒賞辭典》 P176)自此一別,便不奢求再聚。只求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生死不懼,懼的是不能同生共死。只要你在一日,我必定竭盡全力保全自己,不需掛念。
她在他面前,淚水漣漣,喃喃。撿回一條命的林沖就此刺配滄州。
不知有多少日沒有得到他的消息,貞娘去廟中燒香祈福,只愿千里共嬋娟,卻被高俅之子高朋撞見。其后的故事與《水滸》無異,小人暗算,林沖在火燒草料場之夜奔上梁山。
消息入京,高朋再向貞娘逼婚,她卻誓不改嫁。林沖的母親為免去她后顧之憂,上吊自盡。侍女錦兒為了護(hù)主,替貞娘出嫁,貞娘由此遠(yuǎn)逃。三日后錦兒自盡,懷抱寶劍、走投無路的貞娘被救至尼姑庵中,從此皈依。故事還沒完,看到這里,滿篇都是不得善終的貞潔烈女,卻只有一個算不得蓋世的英雄。林沖比起氣血沖天的壯志男兒,更多的是沉郁與隱忍。他像是把寶劍,卻因在太平盛世耽擱得太久而蒙了塵。
需要一滴刺骨的熱血,方能使他醒。
而這一滴血,壓抑在溫良恭順的骨子里,已有太久。酒,可以讓人釋放原罪?;纳窖┮?,前路茫茫。
林沖,你為誰奔走,又為誰悲涼?再回首,已遠(yuǎn)離了汴京。那曾經(jīng)的駘蕩春風(fēng),十里繁華,如今都化作了滿眼血淚,煙塵蕭桑,和著今夜的紛飛大雪,林沖將身后葫蘆中的烈酒一口飲下。
仿佛是醉了,他的世界除了血的紅和雪的白,再不見旁的顏色?;厥淄斐?,顧不得忠和孝。酒意方入喉,就被沖天的火光燃去了大半。雜沓的腳步如同今夜大雪,一同紛飛。腳下無根無落,仿佛浮萍游絮,今夜雪飄到哪里,自己便行到哪里吧!
他伸手,空洞地抓著。一切都如同煙云一般從眼前飄過,如同他腳下的影,想抓,抓不住,想擺,擺不脫。若今夜月明,則尚可告慰緬懷傷悲。只可惜,今夜云遮霧繞,該看見的俱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