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既沒有猶豫也沒有恐懼的余地了。他只能鼓起勇氣，撥開在黑暗中依舊泛著白光的白木板上的泥土，然后把鐵鍬插進板子縫隙間，一個用力，“吱吱……”，響起一陣直鉆骨髓的聲音，沒想到蓋子這么輕易就被打開了。就在那一瞬間，似有鬼怪作祟，四周的泥壁好像崩塌了一般，沙土紛紛落進棺底，嚇得他差點兒魂飛魄散。而且，蓋子甫一打開，一股無法形容的惡臭猛地沖進他的鼻腔。死了七八天了，想必源三郎的尸體已經(jīng)開始腐爛。還沒見到尸體，他就先被那股惡臭擊退了。

他并不特別害怕墳?zāi)?，直到挖開墓地前他還是冷靜的，還能按部就班地來，但是一拿下棺蓋，直面可說是另一個他的尸骸時，他才感受到一股詭異的恐怖，魑魅魍魎似乎悄無聲息地從他的靈魂深處緩緩爬上來，他驚懼得幾乎放聲尖叫，想立刻拔腿逃離。那種恐怖非常奇異，絕非幽靈帶給自己的，如果一定要用言語形容的話，那是一種更加現(xiàn)實、具體、道不盡的恐怖，比獨自在一個黑暗的大空間里，借著燭光看到鏡中自己時的那種驚駭再深刻數(shù)倍。

萬籟寂靜的星空下，石塔林仿佛幽幽站立著的無數(shù)人影，漆黑的洞穴仿若不知姓名的野獸張著的大口。這就像一副詭譎的地獄繪卷，此刻自己已成了畫中人。黑暗中，乍看之下躺在墓穴底部、看不清面孔的死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因為看不清，讓他更覺恐怖。洞穴底部鋪著一張經(jīng)帷子①，幽幽泛著白光，露在外頭的死人頭顱與黑暗融為一體，這種朦朦朧朧的效果反倒能讓人心生戰(zhàn)栗的想象?；蛟S實際情況正如他計劃的一樣——雖然發(fā)生的可能性極低，菰田并沒有真正死去，在他挖開墳?zāi)沟臅r候活過來了。

他努力壓抑體內(nèi)瘋狂噴涌的戰(zhàn)栗，內(nèi)心空落落的，肚皮貼著洞穴邊緣，伸出雙手，一咬牙探進底部摸索起尸體來。他最先摸到的似乎是剃了發(fā)的腦袋，感覺一片扎手的細毛。他輕輕一按，發(fā)覺異樣軟爛，仿佛用力一壓，皮膚就會立刻破裂。那種觸感實在惡心，嚇得他迅速縮回手，待情緒稍微平息后，再次伸出手，這次摸到的似乎是死人的嘴巴，指尖傳來牙齒堅硬的觸感，咬在齒間的應(yīng)該是棉花，雖然柔軟，但觸感與快腐爛的皮膚不同。他就此壯了膽子，繼續(xù)摸索嘴巴周圍，奇怪的是，菰田的嘴巴比生前大了將近十倍不止。他的嘴唇像是女鬼面具上的嘴，向兩邊咧開，臼齒完全裸露在外，上下?lián)伍_，連牙床都裸露在外。這絕不是黑暗中的錯覺，因為他已經(jīng)摸到了。

就在那一剎那，他心里又冒出一陣讓他驚恐不已的恐懼。他倒不是害怕死人突然張嘴咬住他的手，而是他知道死人為什么會張這么大嘴，他被那個原因嚇著了，盡管五臟停止了運作，但死人仍然想呼吸，于是嘴邊肌肉極度收縮，迫使雙唇咧開，大到活人無法達到的程度，這種垂死掙扎的懾人景象不斷地在他眼前閃過。

光是這些初步的體驗，就已經(jīng)讓過去的人見廣介受夠了，他筋疲力盡。想到接下來還要將這具爛糊糊的尸體搬出墓穴，之后還必須完成另一項更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大工程，他不禁再次痛恨起自己來，這個計劃竟是如此愚蠢、欠缺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