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夢生

五年之后回家鄉(xiāng)，

再一次遇見她，

他的情感之墓轟然坍塌。天剛蒙蒙亮，蟹青色的天空上，還掛著淡淡的月印。乳白色的晨藹，像水一樣漂浮在老街的巷子里。那一片片黑色的屋脊，悄無聲息仿佛淹沒在水里。

葉家和段家的院門，吱呀一聲，幾乎同時開了。夢生伸出腦袋，娥子波光一樣的眼神閃過來，夢生顫抖了一下，仿佛遭受寒風的襲擊。他張開嘴想和她說話，可是他還沒發(fā)出聲音，娥子像一條受驚的魚，剛在水面上露出頭，又倏地縮了回去。

夢生懊惱地拍了一下門，門環(huán)發(fā)出咣當?shù)穆曧?。昨天他從輪船上下來，一眼看到娥子，覺得眼前所有的東西,突然都變暗了。娥子就像一只天鵝，張開雪白的翅膀，把他的天空完全遮住了。

這是1998年初夏，夢生回到家鄉(xiāng)，感覺時光倏然倒流了半個世紀。明知這是一種幻覺，夢生卻克服不了。五年的部隊生活，把他鍛煉成一名出色的特種兵，卻不能使他擺脫對娥子的思念。輪船還沒有靠岸，那帶有魚腥的空氣，那帶有甜味的鄉(xiāng)音，那徐徐涌動的波浪，像一把密鑰，把他深鎖在心底的情感，悄悄地捅開了。

娥子站在湖邊，半彎著腰身，吃力地沖洗一筐蚌殼。她穿了一件肥大的工作服，一頂寬大的草帽，遮住了整張臉。她仿佛是傳說中的蚌精靈，把自己深藏于厚厚的蚌殼中。夢生站在船舷旁，瞅著她的背影，心中就強烈地顫動了起來。

娥子身邊，冒出幾個后生。一個后生靠過去，伸手去奪她的竹筐。娥子猝不及防，竹筐脫了手，蚌殼嘩啦滾落水中。又一個后生過來，撩水向娥子潑去。娥子往左躲，左邊潑過來一捧水。她往右逃，右邊也潑過來一瓢水。后生們哄笑著圍上來，娥子步步后退，退到深水之中。水已經(jīng)沒過娥子的腰身，她如果再往后退，就要被水淹沒了。

夢生來不及思考，他推開碼頭上的人群，像一陣漩風一樣卷了過去。他一邊跑一邊摘下背包，朝著一個后生的后腦勺，狠狠地砸了過去。夢生把那些后生打跑了，娥子也不見了。水面上只剩下他的背包，孤獨地浮動著。夢生撈起了背包，他的心卻像從娥子手里墜落的蚌殼，沉沒在水底里。

段家和葉家隔著一道墻，夢生站在自家吊樓上，就能看見娥子。娥子嫻靜地坐在院子里，一條白色的漁網(wǎng)從網(wǎng)架上垂下來。她左手握著網(wǎng)盾，右手的網(wǎng)針，像蝴蝶一樣在網(wǎng)上穿梭。她一邊織網(wǎng)，還一邊輕輕地唱歌：

春天馬格叫?春天斑鳩叫。斑鳩里格叫咧，實在里格叫得好哇—呀—子喲。斑鳩里格叫咧，嘰里古嚕古嚕嘰里……

夢生閉上眼睛，覺得那不是娥子在唱歌，那是一只白天鵝，被困在段家的漁網(wǎng)里，向他訴說呢喃。夢生看得癡了，聽得呆了，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連爹娘叫他的聲音也聽不見。夢生魂不守舍，一雙眼睛只會盯著娥子看。

爹娘說娥子不是人，她這么小就會迷惑人，一定是水鬼轉(zhuǎn)世。傳說轉(zhuǎn)世的水鬼，如果投了女胎，美若天仙。后生只要看她一眼，就會被她迷惑，變得瘋瘋癲癲。如果和她成家，要么半路夭折，要么家破人亡。

伙伴們也私下竊語，娥子長得那么妖嬈，如果不是水鬼變的，那肯定是仙女下凡。泥鰍的觀點與眾不同，他說：也許娥子是天鵝變的，我們?nèi)绻櫵瑫粫l(fā)現(xiàn)一大堆她的姐妹？

蝦米瞅著娥子婀娜的背影，憐惜說：娥子如果真是天鵝變的，如果她真有一群姐妹，她就不會那么孤單可憐！

葉家開著一爿粥鋪，爹娘半夜起來熬粥。夢生也早早醒了，他團起身子，把耳朵貼在墻上，聽到段家的門響，趕緊摘下扁擔，挑著水桶出了門。娘發(fā)自心里高興，夢生是個孝順崽。爹長年冷落他，他不但不記恨，還自覺體諒爹。

夢生沒有蝦米那么瘦小，也不像泥鰍那么敦實。他長了和爹一樣的摸樣，頎長的身子，清秀的臉龐。可是別人卻說他的性子，更像他的二叔。無論他如何勤快，都不討爹喜歡。他表現(xiàn)得越勤快，爹對他越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