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情和緩下來,顯露出同情——可是她的響應與我所期望的還是相反?!鞍。瑢Α堑?,我聽說了,年輕醫(yī)生!真是對不起,不小心又談到你的傷心事——我的命可是你救回來的啊。”莉莉低下頭,表現出尊敬的態(tài)度。
等她重新抬起頭時,她說:“你父親是個為人相當好的人,這城市里頭每個人都該向他道謝,相信他的靈魂會直升天國的。”
“是啊?!蔽译m是這么說,卻掩藏不住語調里的落寞。以前爸爸也相信天國與上帝,要是我也能相信這些事情、相信他如今已經進入永恒國度享樂,那就真的會感到安慰。但是真相與現實卻非??膳隆职趾退闹R與愛心,這些讓他之所以為大家所緬懷的理由,現在其實不過淪為蛆蟲的食糧。在家里我不敢這樣說,并不是因為我怕有人會有異議,而是因為我怕會傷了媽媽的心。她很虔誠地相信教會那套說詞,我只能希望她能從中找到慰藉。
莉莉伸出像骨頭的手臂比劃著,要我在她床邊的椅子坐下。我照辦后,她又將冰冷的手掌放在我的手上,我看得見上頭凹凸不平的指甲?!澳贻p醫(yī)生,你別見怪,我是該先為你父親哀悼一番才對,可是這牌……這牌今天晚上顯示的跡象好明顯??!而且都是在說你!”
她眼瞼抖動了一下,然后像是頭暈的樣子,閉上眼睛,手蓋著前額,往后靠在枕頭上。
“莉莉,”我說,“你今天晚上狀況好像不大好?!蔽疑碜油皟A,想要為她檢查一下,抓著的手就偷偷測量了脈搏,發(fā)現她可說是氣若游絲,肌膚發(fā)白、發(fā)冷得相當驚人,“看起來貧血更嚴重了,你感覺怎么樣?”
莉莉還是閉著眼睛,露出略顯不以為然的笑容,但卻又充滿好意:“最近我一直有奇怪的夢……我想我大概快要死了吧?!?/p>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么,她就睜開眼睛忽然充滿情感地說:“年輕醫(yī)生啊,你一定要相信我!告訴你這種事情我也很難過——可是你還是得到警告會比較好。請你相信我,對我來說你就像是兒子一樣。”
我拍拍她的手掌:“我相信你啊,莉莉??墒悄阍趺磿f那種話呢?我知道我父親已經走了啊?!?/p>
“啊……”從她的眼神和低沉的語氣可以感覺到她真的為我感到難過,“很抱歉,不過你父親并不是牌上提到的‘死亡’。還有兩次‘死亡’,還有兩次就要來了……然后是寶劍九的恐怖……最后是——”她拿起一張折皺的卡片,“是‘惡魔’親自駕臨?!郎瘛€有‘惡魔’就在今天晚上會到你家去,不是昨夜或前夜,是——”
“拜托!”我尖銳地打斷了她。莉莉對此有點吃驚,因為我從沒這樣對待病人過。她靜了下來,我就將聲音放柔些繼續(xù)說:“我們聊點別的吧,今天對我和我家人都已經很漫長、很辛苦,所以就先說點別的事情吧?!?/p>
之后一段時間我們轉移話題。在所有病人中,莉莉是最孤獨的一個,所以我認為定期有人與她談話加上建立友誼會是最好的藥方。我要求她在我面前服藥,那是可以舒緩夜間失眠問題的藥水,并且加了一些紅酒提供血液養(yǎng)分。我與她聊起一些普通話題,但察覺自己在她面前似乎越來越失控,大概是因為我清楚地看見她的狀況正在惡化,害怕她說自己很快會過世的話會成真吧。
但總之她后來將卡片攏成一疊收起來,再沒有多提到占卜的事情。一直等她恍恍惚惚,眼皮沉重、最后合上之后,我想她大概是昏睡過去,就起身朝門口走。但在我關上門之前,她忽然又叫喊我的名字,然后再一次用那種女祭司一般的奇妙聲音與旋律對我說話。
“這是你的命運,亞伯拉罕!惡魔正在尋找你居住的地方。要小心,別被他找到了……”
站在門口的我一個轉身,有些生氣自己的情緒居然在這種生死離別的時刻受到她的妄想牽動??墒俏铱催^去才發(fā)現,莉莉根本就熟睡了,所以剛才那番話恐怕不是惡作劇。我?guī)е苫箅x開,只好計劃著將自己的精神用在更需要的人——也就是病人——身上,好減輕哀傷與憤怒。
原本打算要多去探視三四個患者,他們的住處從莉莉家來看是城市的另一邊了。太陽已經下山,街道相當昏暗,但雨勢稍減,所以我沒有叫車,自己走路過去?;氐轿壹腋浇鼤r,因為肢體運動外加呼吸了清新空氣,我覺得已經冷靜了許多。比較意外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居然已經站在自己家門前,我其實打算要走其他路線,可以更快抵達目的地,但說穿了我的確有種奇怪的沖動想要回家??拷议T時我放慢了腳步,心頭越來越不安,生出了沖動想要放棄探視病人,直接沖進去看看我的妻小是不是安全。
我抬頭望向自己家——這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唯一的“家”——但這時候在我眼里卻變得怪異陌生,甚至有點不祥,仿佛是孩子看著自己熟悉、喜愛的東西轉變成為黑暗中的怪物。這時有個東西特別吸引我的目光:一個黑色的東西正在移動,看形狀很像是只猿猴,那東西居然可以飄浮在二樓窗戶外面——就在母親臥室外頭。
看見這景象的我自然內心充滿恐懼。說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但是卻能肯定那東西是生物,而且是有智慧同時有惡意的生物。我認為那東西會傷害我的家人,于是我在慌張之中決定靜悄悄地朝它走過去。
我緊盯著那東西,但是那東西居然在我的注視下就這么融化在背景里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