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鳳麒從窗戶看下去，看著葉玉菡鉆進(jìn)一輛黑色轎車，才回到寫字臺前。浴缸內(nèi)的冰塊早已化為清水，吊扇仍在嗡嗡轉(zhuǎn)動，卻不能使人感受到絲毫涼意。教授左手托著下巴，右手食中二指并攏，有節(jié)奏地輕輕敲擊著玻璃臺板，重新半閉兩眼，陷入沉思。不久前，他寫信給美國霍普金斯大學(xué)，通知他們先別把碩士學(xué)位授予蘇冠蘭。與此同時，他寫信給美國杜克大學(xué)，叫他們對蘇冠蘭報考該?；瘜W(xué)系博士生的申請不予考慮。

“哼，丁潔瓊，丁潔瓊……”蘇鳳麒無聲咀嚼著這個名字。想起這個女孩他多少有點慚愧，因為他對菡子說的不是實話，特別是關(guān)于“?；ā钡氖?。他給菡子看的幾張報紙上，有的照片明擺著是偷拍的，這本是小報的慣技。也有普通生活照，大學(xué)生們都有的，不足為奇，不知怎么落到記者手里，被登了出來。身為大學(xué)教授，蘇鳳麒知道評選“?；ā痹谛@里雖是無聊的事，卻也是常見的事。所謂“校花”，無非是全校最美麗的女孩。無論是否“評選”，全校最美麗的女孩總是存在的。悲劇并不在于她們的美麗，也不在于這種“評選”，而在于幾乎所有校花后來都沒有出息，有的?；ㄉ踔翜S落了。那并非因為她們美麗，而是因為她們把握不住自己的美麗。

丁潔瓊怎么樣？蘇鳳麒其實是知道的。他從后續(xù)報道中知道這個女學(xué)生拒絕了“?；ā惫鸸凇Ｋ屆貢蚪鹆甏髮W(xué)直接查詢，也證實了這一點。說實話，教授甚至為此欽佩過丁潔瓊，但這并不妨礙他向菡子隱瞞真相。很簡單，因為丁潔瓊現(xiàn)在是他的“敵人”。不錯，那女孩容貌美麗，但這并沒有改變事情的本質(zhì)，只說明她是一個“美麗的敵人”而已，這樣的敵人更加危險！

蘇鳳麒這樣尋思著，捧出一個很厚的牛皮紙檔案袋。檔案袋上的各項欄目都沒有填寫，只用毛筆寫著三個大字：丁潔瓊。他望著這個名字，卻想起了齊魯大學(xué)那位校長室秘書兼小教堂牧師卜羅米，而且想了很久。終于，他定了定心神，打開那足有幾英寸厚的檔案袋，從中取出幾個鼓鼓囊囊的卷宗夾。這里的全部材料他已經(jīng)審視過多次，但不知何以，總是不放心。終于，現(xiàn)在，他把所有卷宗重新翻出來，攤開來。

第一個卷宗內(nèi)夾著一百多張丁潔瓊最近的照片。但都不是在照像館里拍攝的，而多是用某種長焦距鏡頭拍攝的，有些是近乎“特寫”的局部放大照片。還有一份英文打印文件，共約十幾頁。在這份卜羅米致查路德校長和蘇鳳麒博士的報告中，牧師根據(jù)小姑娘珊珊的口頭敘述，對那封南京來信的信封式樣、字樣、信件內(nèi)容和照片上女主人公的容貌作了盡可能周詳?shù)姆治龊团袛啵?jù)此以查路德名義給蘇鳳麒發(fā)出那個電報。卜羅米還專程趕到上海拜會蘇鳳麒本人；又從上海趕到南京，親至金陵大學(xué)，盯上了那位女大學(xué)生，跟蹤她到了北平。

丁潔瓊到北平后住在燕京大學(xué)招待所，每天清晨來到頤和園東宮門，一直徘徊到太陽落山，望眼欲穿，心急如焚。三天下來，她迅速消瘦，面色灰黃，憔悴不堪，卻沒能見到心上人的影子。到第四天，她只好懷著深重的痛苦焦慮，動身返回南京。

那上百張照片，都是卜羅米在跟蹤過程中，在南京和北平，在金陵大學(xué)和燕京大學(xué)，在列車上，在頤和園東宮門等許多地點拍攝的。報告中對跟蹤的全過程和所拍照片作了說明。蘇鳳麒非常熟悉光學(xué)儀器，一生拍攝的天文照片多達(dá)幾萬張，有些照片的拍攝難度極高，可惜用盡手段也沒能拍到所預(yù)言的那顆“隱星”。不料，卜羅米卻準(zhǔn)確無誤地捕捉到了另一顆“隱星”！照片上的女大學(xué)生顯現(xiàn)了各種角度、遠(yuǎn)近、衣著和姿勢。因為是在長達(dá)一周時間中連續(xù)追蹤拍攝的，甚至能看得出姑娘容顏、體態(tài)和情緒的變化，看得出她離開北平前最后十幾個小時的極度憔悴、消瘦和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