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房間里面?zhèn)鱽砭薮蟮穆曇簦斝∥鍥_進房間去的時候,看見菲菲坐在紅色沙發(fā)的正中央,號啕大哭,眼淚流滿了巴掌大的面孔,絨線帽耷拉在耳朵邊。
“怎么了?”小五站在門口手足無措地問,他并沒有在菲菲的身上看到任何傷口。
“我在想這張沙發(fā),我不能把這張沙發(fā)也帶走,我該拿它怎么辦?!狈品七^了很久才抽泣著說,“我想把它一起搬走,和我的小獅子一起。”
“你為什么要去法國?”小五再次問。
“我不能再在這里消磨回憶和勇氣,親愛的,在我的內心里,青春期真的已經過去了?!狈品圃谀骋粋€早晨再次看到她的第二個戀人,這是自從十九歲以后第一次遇見,在早晨的星巴克里面,小五正在柜臺等熱咖啡,她下意識地扭轉身去就望見了那張已經徹底陌生起來了面孔,第二個戀人端著紙杯咖啡推門往外走,菲菲好像是長了彈簧一般地沖出門去,在他背后大聲地叫他的名字直到他回過頭來,他聳聳肩膀,晃了晃手里面的咖啡,說:“小姑娘,你好?!边@個小姑娘,穿越潮濕的地道,穿越無數(shù)個冬天和夏天的交錯,再次穿著彩條的毛衣站在那里,那里附近是高級寫字樓區(qū),直到他再次扭身走去,菲菲才感到刺骨的風從反射著玻璃光芒的高樓間穿梭著,她從暖氣的屋子里面沖出來甚至忘了披上外套,八年過去了,第二個戀人還是在城市里。菲菲轉身回到暖氣屋子里面,望見小五正蜷縮在角落的沙發(fā)里面,已經微微地打起了鼾,他穿著厚厚的牛仔外套,帽子遮著半個面孔,嘴唇邊充滿了木糖醇口香糖的薄荷味道。她將永不可能在巴黎與第二個戀人相見,那個男人已經露出洛麗塔式的老男人神情,當他說著“小姑娘”的時候,與小五不一樣,他已沒有未來的可能性,他的脆弱彰然于世,而菲菲的青春期因此延長了那么久,現(xiàn)在終于到了結束的時候。
菲菲執(zhí)意不肯叫小五去機場,她比較愿意的方式是拎著自己的大箱子和布頭小獅子。這就好像當她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里,牽著父親的手,穿著搭扣的小涼鞋和紅色的蝴蝶結背帶裙,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總是記得火車站的大鐘和邁出站臺時外面突然涌過來的如流水般的公交車們,雖然一片喧鬧,但是卻感覺自己是一個人。
有一片指甲或是一根骨頭斷掉了,依然總歸還是一個人。
于是小五一個人走進了撒著巧克力屑的霓虹燈大樓,在此之前他在廚房里面煎了一個荷包蛋,水斗里有一些菲菲殘留下來的雞毛菜葉子,鍋子里是前一天晚上的雞毛菜土豆湯。他想把這一切搞得像一個儀式那樣的莊重,因為他在早晨的睡夢中從未感到耳朵邊上有這樣強烈的呼喚的聲音,這個聲音喊著:“再往上,再往上一點點,就是一九九三年?!敝钡剿环品葡滔痰挠H吻手拉箱輪子在地上的摩擦聲以及重重的關門聲驚醒。屋子里面一片死寂,他看到窗臺上面匡威跑鞋整齊地擺著,被太陽曬得好像真正的瘦削少年,他在認識菲菲之前從未感到青春的流逝,而現(xiàn)在時間好像是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他爬樓,想象著一九九三年臺下水管道里面瘋狂的流水聲,它們呻吟著彼此碰撞抵觸著奔騰在不為人所看到的地方,整個城市都在瘋狂而隱秘地奔走著,似乎無人知道,那時候臺風剛過去,整個歲月好像剛剛從水里面撈上來般青綠蔥翠。而此刻是冬季,馬路上所有的梧桐樹葉子都掉光了,整個城市是白花花的,下午很寂靜,道路寬闊無邊卻看不到人,現(xiàn)在,已經離開一九九三年那么遠,腳手架都已經被拆除,舊了的玻璃覆蓋在所有的樓房上面折射著太陽白色的光芒,聽不到建筑工地的打樁聲,而地下的管道密集得讓老鼠們可以從那里到達任何地方,已經看不到整片整片的天空,也沒有裸露著的鋼筋水泥,只是從高樓們的間隙看見依舊在飛速奔走的云,正在發(fā)出壓抑的叫喊聲,無人聽得到。小五穿著破了洞的牛仔褲,舊到爛了的匡威跑鞋和湖藍色的滑雪衫快步行走在稀有人跡的人行道上,他突然感到這里再次變成一個空城,如同他騎在十五歲的自行車上面,扭頭望向身后無人的馬路,到處都是正在建造中的高樓,有打樁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空氣昏黃充滿了塵土的味道,但是沒有人,那么澎湃,激動人心。
小五快速地走在巧克力屑霓虹燈大樓的樓道里面,每一層的樓梯都有一個天窗,冬季安靜的陽光從那里照進來,他看看手表,現(xiàn)在離菲菲的飛機起飛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可以爬到樓頂?shù)奶炫_,然后站在那里看有沒有一架正要穿過云層的飛機,那時候的天空該是橘紅色的,云層是渾厚的灰色,而飛機斜向上四十五度,隔得那么遠,或許完全聽不到巨大的轟鳴聲。他如此急速地爬著每一層樓梯,急不可奈地兩步并一步,像只靈活的猴子般在無人的樓道里向上竄,似乎每竄上一層,時光就向后倒流一段,越來越接近一九九三年的黃昏。
耳朵里面的噪音突然變得巨大,那些夢中的喊聲從未如此地清晰過,而且還彼此碰撞,似乎整幢巧克力屑霓虹燈大樓都在一個瞬間爆炸,他累了,喘著氣,感到自己耳鳴,也不知道已經爬了幾層,天窗里照進來的光線變成了一種迷離的顏色,耳朵里面還塞著音樂,此刻整個耳廓都瘋狂地疼起來,分辨不出那些噪音是來自于耳機還是來自混沌起來的大腦,這可能是他爬過的最高的一幢樓,他依然可以聞得到早就已經被磨掉了的鋼筋水泥的氣味,他興奮著直到腳已經徹底地失去知覺,只看得到舊了的匡威在顏色不可辨別的臺階上機械地挪動著,耳朵里的噪音把整個人都推向了巔峰,小五感到如果他最后推開了天臺的門,一定會有巨大的風沖進他的身體,從每一個毛孔。
直到他最后推開天臺的門,直到他最后推開天臺的門。
是一九九三年的黃昏。
一九九三年的黃昏,少年小五穿著單薄的白襯衫,脫了膠的回力白跑鞋爬上了一幢還沒有建好的樓房,他聞見周圍有燃燒過的牡丹香煙的氣味,空氣濕潤,口袋里面的五角錢紙幣也被他捏到泛潮,他在沒有造任何遮攔物的屋頂一直待到夜幕降臨,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真正的火燒云,一九九三年的火燒云,天空的頂端是天鵝絨般的湛藍,云層停止了小五司空見慣的急速奔跑,黑壓壓地沉積在一起是這個城市所有的梧桐樹一同燒著時才會有的顏色,而在靠近天際線的地方則是火紅的,把遠處和再遠處的那些正在建造中的樓房都襯成了黑色剪影。于是少年小五在瞬間就感到自己的頭發(fā)被燒著了,火一直燃燒到他身體的每根血管里面,在之后的冗長歲月里他都必須得奔跑和叫喊才能夠阻止這把將要燃燒起來的火焰灼傷,他必須在奔跑和攀爬中感受從天臺涌過來的風。這之后他都無法向任何人描述清楚當時的感覺,少年小五在空曠的樓頂站著,直到那道橫跨整個城市的梧桐樹之火突然隱沒在漫天的漆黑里面,風無由地從四周涌起,一九九三的火燒云連帶著那個夏天在那一刻告之終結,留下眼眶干澀,渾身發(fā)抖的小五,在樓頂撒了一泡尿,卻聽不到任何的回聲。
而這整個青春期都盤桓不絕的隱秘畫面此刻就在巧克力屑霓虹燈大樓的天臺上再次鋪開,小五摒住了呼吸,時光再次退回到一個起點,當他以為那把梧桐樹之火已經被無數(shù)的過路人徹底撲滅的時候,它們又神奇般在這個黃昏再次出現(xiàn)。小五的鼻子里面充滿了燒焦的梧桐樹葉的味道,他站在天臺的欄桿邊,驕傲地望著橫貫整片天空的火焰,感到他其實只是從一九九三年跨出來一天而已。
轟轟烈烈的城市,而戰(zhàn)爭和歲月才剛剛開始。此刻菲菲的飛機正要起飛,低空地掠過整個城市,然后沖進云層,菲菲沒有掉眼淚,她抱著布頭小獅子坐在飛機靠窗的座位上面,把窗幕拉下,遮擋著黃昏時的西曬太陽,所以她看不到,在城市中央,巧克力屑霓虹燈大廈整個被大火燒著了,警鈴聲四起,弄碎了城市里所有人的耳朵,無數(shù)的人從大廈的旋轉門里倉皇地逃出來,甚至被逼上絕路的人們從窗口中跳了出來,身體好像雨點般地墜落,真正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和呼救聲,所有消防局的救火車都拉著警報從各條馬路涌向這里,這是城市從未有過的災難性大火,煙霧像蘑菇一般涌向天空,然后驕傲地橫貫整個城市,而焦灼的火焰可以吞噬周圍的梧桐樹,叫囂著光芒四射,宛若是一九九三年的火燒云。
這一切,少年小五卻都沒有看到和聽到。
他正站在無人的屋頂,準備拉開褲子的拉鏈,向樓下的濃煙滾滾和倉皇逃竄的人群撒一泡尿,也絕聽不到回聲。不是背后也把她喬喬稱為“母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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