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間，海宇清謐，朝野熙熙，江左最稱饒富，而金陵為之甲。平康諸姬，先后若爾人風(fēng)流艷冶、鵲黑鴉黃、傾人城國者何限？在馬姬先者，劉、董、羅、葛、段、趙，與姬同時(shí)者，何、蔣、王、楊、馬、褚，青樓所稱十二釵也。馬氏同母姊妹四人，姬齒居四，故呼四娘。小字玄兒，列行曰守真，又字月嬌，以善畫蘭，號(hào)湘蘭子，而湘蘭獨(dú)著，無論宮掖戚畹、王公貴人、邊城戍士、販夫廝養(yǎng)，卒雖烏丸屠各、番君貊長之屬，無不知馬湘蘭者。湘蘭名益噪，諸姬心害之，及見馬姬，高情逸韻，濯濯如春柳早鶯，吐辭流盼，巧伺人意，人人皆自顧弗若也。

姬聲華日盛，凡游閑子沓拖少年走馬章臺(tái)街者，以不識(shí)馬姬為辱，油壁障泥雜沓戶外。池館清疏，花石幽潔，曲室深闉，迷不可出。教諸小鬟學(xué)梨園子弟，日為供張燕客，羯鼓胡琵琶聲與金縷紅牙相間，北斗闌干掛屋角猶未休。雖纏頭錦堆床滿案，而金鳳釵、玉條脫、石榴裙、紫襦擋常在子錢家，以贈(zèng)施多，無所積也。祠郎有墨者以微譴逮捕之，攫金半千，未厭，捕愈急。余適過其家，姬被發(fā)徒跣，目哭皆腫，客計(jì)無所出，將以旦日白衣冠送之渡秦淮。會(huì)西臺(tái)御史索余八分書，請(qǐng)為居間，獲免。姬嘆：“王家郎有心人哉！”欲委身于我。余謝姬：“念我無人爬背癢，意良厚；然我乞一丸茅山道士藥，豈欲自得姝麗哉！脫人之厄而因以為利，去厄之者幾何？古押衙而在，匕首不陷余胸乎？”由是不復(fù)言歸我，而寸腸綢繆，固結(jié)不解。正猶禪人云：“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币辔┯嗯c姬兩心相印，舉似他人，不笑即唾耳。

烏江一少年游太學(xué)，慕姬甚，一見不自持，留姬家不去。俄聞門外索逋者聲如哮虎，立為償三百緡，呵使去。姬本俠也，見少年亦俠，甚德之。少年昵姬，欲諧伉儷，指江水為誓，大出槀蹏，治耀首之飾，買第秦淮之上，用金錢無算；而姬擊鮮為供具仆馬，費(fèi)亦略相當(dāng)。是時(shí)姬正五十，少年春秋未半也，錦衾角枕相嬿婉久，而不少覺姬老，娶姬念愈堅(jiān)。姬笑曰：“我門前車馬如此，嫁商人且不堪，外聞我以私卿猶賣珠兒，絕倒不已。寧有半百青樓人，才執(zhí)箕帚作新婦耶？”少年戀戀無東意，祭酒聞而施夏楚焉，始鞅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