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正如心靈的面貌,比肉體的面貌更難作假。模仿他人的風格,等于戴上一副假面具;不管那面具有多美,它那死氣沉沉的樣子很快就會顯得索然無味,使人受不了,反而歡迎其丑無心的真人面貌。學他人的風格,就像是在扮鬼臉。
作家的風格各如其面,寧真而丑,勿假而妍。這比喻也很傳神,可是也會被平庸或懶惰的作家用來解嘲。這類作家無力建立或改變自己的風格,只好繃著一張沒有表情或者表情不變的面孔,看到別的作家表情生動而多變,反而說那是在扮鬼臉。頗有一些作家喜歡標榜“樸素”。其實樸素應該是“藏巧”,不是“藏拙”,應該是“藏富”,不是“炫窮”。拼命說自己樸素的人,其實是在炫耀美德,已經(jīng)不太樸素了。
“不讀”之道才真是大道。其道在于全然漠視當前人人都熱衷的一切題目。不論引起轟動的是政府或宗教的小冊子,是小說或者是詩,切勿忘記,凡是寫給笨蛋看的東西,總會吸引廣大讀者。讀好書的先決條件,就是不讀壞書:因為人壽有限。
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痛快極了。不過,話要說得痛快淋漓,總不免帶點武斷,把真理的一筆賬,四舍五入,作斷然的處理。叔本華漫長的一生,在學界和文壇都不得意。他的傳世杰作《意志與觀念的世界》在他三十一歲那年出版,其后反應一直冷淡,十六年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滯銷書大半是當作廢紙賣掉了的。叔本華要等待很多很多年,才等到像華格納、尼采這樣的知音。他的這番話為自己解嘲,痛快的背后難免帶點酸意。其實曲高不一定和寡,也不一定要久等知音,披頭的歌曲可以印證。不過這只是次文化的現(xiàn)象,至于高文化,最多只能“小眾化”而已。轟動一時的作品,雖經(jīng)報刊鼓吹,市場暢售,也可能只是一個假象,“傳后率”不高。判別高下,應該是批評家的事,不應任其商業(yè)化,取決于什么排行榜。這其間如果還有幾位文教記者來推波助瀾,更據(jù)以教訓滯銷的作家要反省自己孤芳的風格,那就是僭越過甚,誤會采訪就是文學批評了。
--原載一九八五年六月二日《聯(lián)合報》副刊
選自九歌版《憑一張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