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老脫去棉背心，摘掉眼鏡，站起身來，手握一管中楷，在墨海中蘸飽墨汁。他瞇著眼，開始書寫?！靶摹薄皯选薄疤臁比齻€字寫得筆墨酣暢。寫到“下”“身”二字，他的手有些抖了，尤其是在寫那兩豎時，寫到“文”字又比較自如了?！熬取薄懊瘛倍謺鴮懙檬滞Π?，“勵”字右半邊的一撇很有力地書出了飛白，“終生”二字寫得蒼勁。寫完了，他琢磨了一下，又寫上了“為北大同學(xué)題”和“許德珩一九八零十二月時年九十”幾個略小一些的字。許老放下筆，坐在凳子上，仔細(xì)端詳著自己寫的字，似乎不十分滿意，說：“還好嗎？”我說：“不錯，您這很不容易了?！?/p>

我見許老意猶未盡，就請他趁興給我題幾個字。許老爽快地說：“我給你題副對子，古詩十九首中的詞，好不好？”我回答：“好，好?！彼澪⑽⒌卣酒饋?，一氣呵成書寫了“努力崇明德，隨時愛景光”幾個字，顯得古樸有致。最后他在右邊寫了“古詩十九首句為”，左邊寫了“鄒士方同學(xué)，許德珩書，一九八零年冬?！彼钢峡顚ξ艺f：“這幾個字寫到最后也可以，寫在上面也行，沒關(guān)系?！彼肿屑?xì)看了看，指著下聯(lián)說：“有點斜了，去裱時可以矯正的?！?/p>

他吩咐許進(jìn)取出印章，分別蓋了。許老說：“這個章是西泠印社給我刻的，還不錯。”許進(jìn)讓他穿上棉背心。他坐在沙發(fā)上，叫我把寫好的字幅舉起來讓他看。他先看了給北大題的那一幅，說：“手有些緊，沒放開?！笨戳藶槲翌}的那一副對子，他連聲說：“好，好，就是有點斜了，你們裱時他們會想辦法?！?/p>

許進(jìn)對我說：“我爺爺今天興致難得的好，讓你趕上了。有時別人請他題字，不順手就不愿意寫了。今天他越寫越好，越寫越有勁頭。”我說：“老人家真不簡單，九十歲了，精神這么好，字寫得也有功夫，真謝謝?！?/p>

許老，這位“五四”運動的青年先鋒，“一二?九”運動的民主斗士，此時正滿意地坐在沙發(fā)上，笑瞇瞇地望著我們青年人呢！

每每我看著裝裱好的題字，就會想起他那顫微微的手，蒼勁而又生動，一如北大人托起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