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塌的大樹和永恒的夢想：肯尼迪一家的持久影響

從學?；貋淼穆飞衔仪懊娴能囃蝗粶p速了，我一驚，也急忙減速。前面的車煞得猛，車停了，我差點沒撞上。停下車抬頭看發(fā)生了什么，原來右邊的行車道旁的一棵大樹正在倒塌。這個月來這里天天雨水連綿，造成土地松軟，公里旁邊的大樹居然挺不住了，正在連根倒塌。謝天謝地我離這個大樹有五六輛車在前面。我后面的，右面的車道上的車都停下來，我們都從車里走出來，看著這棵大樹吱吱呀呀地倒塌。

大樹緩慢地倒塌，好像一個人的死亡。我驚異地看著這個大樹。也許是一棵橡樹，至少有五十米高，在接近地面的時候，大樹砰地呼喚著，好像是一聲巨大的嘆息。樹杈亂蹦，幾秒鐘之后，這個大樹就橫在公路上了。這條公路不是高速公路，可是也是四條車道的大路。道路兩旁都是森林，森林后就是那些富有人家的靠海的房子。我們這一群觀眾看著這棵橫在公路上的大樹。八九位男人走了過去，開始抬大樹，把大樹移到公路邊上去。剩下的人就撿樹枝，清理道路。不過五六分鐘，大樹被抬到路邊，沿著路倒在那里，樹枝也都被扔到路旁的樹林里去了。大家走回各自的車里。我注意到后面已經有幾十輛車停在道路上了。車開始挪動。我回身看已經躺在路邊的大樹，樹葉茂盛，一團綠氣，好像年輕的夢想一樣。

大樹的倒塌過程和這棵倒塌的大樹讓我突然想到這幾天來的主要新聞：對美國二十世紀下半葉有重要影響的肯尼迪家族三兄弟中最后一個政治家泰德·肯尼迪去逝了。他的去逝，對美國的政治精神來說就是這樣的一棵大樹的倒塌。對美國目前的政治狀態(tài)來說，他就是一棵倒塌的大樹。他七十七歲。在美國這個老人似乎都活過八十五到一百多歲的國家，七十七歲是一個年輕的歲數。但是七十七歲對肯尼迪家的四個雄心勃勃兄弟來說，卻是唯一的一位平安地死在自己熱愛的家中、享盡了天與之年的最小的弟弟。他的哥哥，約瑟夫·肯尼迪死于二戰(zhàn)，年僅二十一歲；二哥約翰·肯尼迪，美國第三十五屆總統(tǒng)，四十六歲被暗殺，他的三哥鮑勃·肯尼迪在競選總統(tǒng)時被暗殺， 年僅四十二歲?？夏岬霞抑械乃膫€男孩子，三個就這樣為了這個國家和個人的夢想，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兩個是出色的政治家。泰德作為唯一的一個男孩子，也是一個政治家存活下來，居然沒被暗殺，簡直是命運的奇跡。他成為美國參議院中的“雄獅”，成為美國政治的良心的聲音。

實在話，我沒有加入對肯尼迪家族的崇拜的成千上萬的人都行列，原因是我對美國的政治歷史缺乏了解， 對肯尼迪家族的政治立場和貢獻缺乏了解。來美國多年來，參加大選等等，我漸漸明白在美國做進步的事業(yè)是很危險的，是有被殺頭的危險的?？夏岬峡偨y(tǒng)和弟弟，以及一百多年前林肯總統(tǒng)，都是因為從事當時進步的事業(yè)，推動進步的步伐而被暗殺的。林肯是因為對黑奴的解放，肯尼迪是在六十年代的文化戰(zhàn)爭中支持民權運動，支持婦女和少數民族的權利等等被暗殺的。我自己其實就有這種體會。美國的兩次大選我們作為民主黨的支持者，常常受到騷擾。我的一個教授朋友在她家的院子前豎立支持民主黨的小牌子，一天被拿掉七次。氣得她拿把椅子坐在自己的牌子前。如果我們的汽車貼上標語表示支持民主黨，汽車會被人用刀子劃的亂七八糟。我曾經對我的同事說，我嚇得不敢公開支持民主黨，自己好像是秘密的民主黨員。因為實在跟這些人斗不起。在美國生活久了，我越來越感到這個社會的保守，做進步的事業(yè)不容易。如今奧巴馬在推進醫(yī)療改革，根本的目的是給每個人——無論窮富——醫(yī)療保險的可能。上個月在小鎮(zhèn)大會上，奧巴馬演講的觀眾里居然有帶著真槍實彈的保守分子，舉著標語表示要跟醫(yī)療改革流血而戰(zhàn)。我看電視，看得心驚肉跳，非常擔心奧巴馬的安全。難道這些人要暗殺我們的第一位黑人總統(tǒng)嗎？這其實就是肯尼迪兩兄弟被暗殺的政治背景。肯尼迪一家人要做的是給沒有地位的人以地位，給沒有聲音的人以聲音。如泰德·肯尼迪上個月通過奧巴馬總統(tǒng)直接送給梵蒂岡本尼迪克大主教所寫的信中說的： “我希望你知道，神圣的主教，在我近五十年被選進參議院的歲月里，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來為窮人的權利奮戰(zhàn)，為他們打開經濟的機會的大門。我為歡迎移民而工作，為反對歧視而工作，為使人們能有機會接受健康醫(yī)療和教育而工作。我反對死刑，為結束戰(zhàn)爭而斗爭，這些就是激勵我的事業(yè)，也是我作為美國參議員的工作的主要焦點”。

我尊重泰德·肯尼迪是2003年他在參議院的反戰(zhàn)發(fā)言。他反對入侵伊拉克的戰(zhàn)爭，我當時如他一樣，對這場戰(zhàn)爭厭惡至極。他站在參議院的講臺上大聲地抗議布什政府發(fā)動的不義戰(zhàn)爭。他說，這場戰(zhàn)爭是布什政府的越南，也是美國政府的越南戰(zhàn)爭。我驚異他的穿透力，他的眼光和視野。如此明晰地觀察歷史，如此激揚的聲音，我喜歡這位政治家。2008年他指出奧巴馬成為總統(tǒng)候選人，放棄他多年都支持的希拉里·克林頓。我當時還很受傷害，覺得他放棄老朋友，支持一個年輕的政治家，似乎不夠義氣?，F(xiàn)在想來，我當時不理解的是他的眼光：他看到奧巴馬的能力和潛力。他要幫助奧巴馬成為美國第一任黑人總統(tǒng)，就像他的哥哥成為美國第一位天主教徒總統(tǒng)一樣。對他來說，對美國好的事情，是第一位的。不是個人的義氣，而是原則高于一切。

兩個多星期前，泰德·肯尼迪的姐姐尤尼思·肯尼迪·史瑞娃去逝。這位姐姐1968年組織了第一屆世界殘疾人奧林匹克運動會，要通過體育給身體不如正常人的人們以尊嚴。她的丈夫建立的美國的“和平隊”，每年送成千上萬的青年人到世界貧窮國家義務工作?？夏岬霞易宓娜艘恢倍紴槊绹睦硐搿裰鳌⒐胶腿祟惖倪M步而工作。泰德·肯尼迪的去逝，好像我今天目睹的倒塌的大樹，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倒塌了，倒塌后仍然綠意十足，好像永恒的夢想會青春永駐。夢想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并為此孜孜不倦地奮戰(zhàn)，這就是肯尼迪家族對美國的持久的影響。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