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年輕人,中年人,二哥,他們發(fā)出的不同聲音在母親的內(nèi)心徘徊,在內(nèi)心里回蕩,撞擊,交鋒,互不相讓,有時候三方是不對等的,有強(qiáng)有弱,有時候則會產(chǎn)生某種傾斜和分化。聲音嘈雜而零亂。聲音敲擊著母親脆弱的心。它們像是隱藏在草叢中,她不知道如何去取舍,如何去分辯。她在詢問自己:真相,還是幻想,你需要哪一個?
好了,請安靜一些。是的,東清灣,我們要回到這里。母親的耳朵失靈了,她什么也聽不到,猶如進(jìn)入了一個皮影的世界。人在夢游般地移動,豬停止了哼叫,雞不再打鳴,狗成了溫順的貓,而貓則躲進(jìn)了雞窩。聲音突然地消失了,死一般的沉寂。不,還有一種聲音,張彩妮,還在呼喊,屏息凝神,才能聽到她微弱而疲憊的呼喊:張——彩——虹——張——彩——虹。
我的母親張如清,就是在此時回到了東清灣。聲音的如此反差,讓她極不適應(yīng)。東清灣,聲音在潛伏,在下落,像是大風(fēng)過后慢慢降落的塵埃。她喊道:“姐姐姐姐,他們?yōu)楹味疾徽f話,為何像是皮影里的假人,難道他們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欲望?”
被質(zhì)問的張彩妮,聲音低緩細(xì)弱,“他們和彩虹一樣,魂都丟了。”
張彩妮,我母親的大堂姐,如今唯一一個能夠發(fā)出聲音的人。她如蚊蠅般的聲音,即使緊貼著她的嘴巴,聽起來也十分吃力,但是,相對于整個東清灣,相對于東清灣令人震驚的沉默而言,她的聲音已經(jīng)太大了。她的一個字,一個詞都像精靈似的能夠從村東一直傳到村西,從村北的大楊樹上跳躍至村南的河塘之中。
令母親感到欣慰的是一直伴隨她的嘔吐,在東清灣的土地上停止了,仿佛那是聲音的附屬品,仿佛靜寂和沉默是治療她嘔吐的最好的藥物。和A城相比,東清灣是可以接受的,母親內(nèi)心的恥辱感和負(fù)罪感在減輕。她告訴堂姐張彩妮,她需要轉(zhuǎn)達(dá)姥爺?shù)囊庠福姀埡槿?,她的叔叔。她說:“祠堂,在折磨著我爹。有一天他做夢夢到了我們爺爺,他說,爺爺打他了,爺爺怪罪說自己成了孤魂野鬼。我爹說爺爺打他的聲音吵得他睡不好覺,一到夜晚,那聲音就跑到了他的耳朵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