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魚分完后，范若昌先把漁網(wǎng)和杠子等等拉魚的工具搬到祠堂去放好，然后請人帶話給楊玉環(huán)，叫她來挑銀魚。他分了四簍，本來他剛滿月的兒子也有份，他沒要，勻給家境貧寒的人了。楊玉環(huán)來了，胡大娘也來了，胡大娘背孩子，楊玉環(huán)背了個黃篾編的漂亮的螞蟥背簍。楊玉環(huán)好久沒干活了，她很興奮，瞇縫著炯炯有神的眼睛，滿臉堆笑。生完孩子后更耐看了，嬌嫩、豐滿，像山坡上茂盛的白楊。見到范若昌后，那種活潑勁有意收斂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告訴范若昌，她哥來了，不是她的親哥，是大伯家的。范若昌唔了一聲，他和這個人不熟。胡大娘說：“他是來借錢的。以為辦滿月酒收了禮錢，可錢都還沒放熱乎就來借，哪有這種道理哇。我要是二娘，我就趕他走，一個也不借給他！”楊玉環(huán)嘆了口氣：“我哪好趕嘛?！彼醚凵铱粗度舨度舨狒~簍，沒說話。即使沒搬魚簍，他也不會說話。楊玉環(huán)有些不高興，壓抑在體內(nèi)的野性使她對這種冷漠很不舒服。過了一會兒，楊玉環(huán)從窘急和委屈的心境中稍微平靜下來以后，放低聲音，非常果斷地說：“想借就借，不想借就算了，反正又不是我叫他來的！”

回到家，范若昌看見前來借錢的人正在院墻里劐篾條。這是胡大娘安排他做的，劐出又圓又細(xì)的篾絲用來穿銀魚。范若昌不冷不熱地和他打了個招呼，進(jìn)屋隨便洗刷了一下，對胡大娘說他補(bǔ)覺去了，沒什么事不要叫醒他。胡大娘說，吃點東西再睡呀，餓著肚子哪里睡得著。范若昌說，算了，還要等半天，不想等了。胡大娘說，等什么，早就弄好的，加把火熱一下就行了。說著忙碌起來。范若昌從里屋拿了三個大洋出來，對正在奶孩子的楊玉環(huán)說：“告訴他，不用還了。”楊玉環(huán)臉漲得通紅，像牡丹花。堂哥要的是二十個大洋，只給三個，相差這么大，叫她怎么向他說呀?！安挥眠€了?！甭犨@口氣，打發(fā)叫花子似的，與其這樣，還不如直接說一個不借，這不是明擺著糟賤人嗎？她以為自己會叫他把錢收回去，但不知為什么她沒有。范若昌看著吮奶的兒子，笑著說：“明年就可以喝銀魚湯了。”他是對著她笑的，這一笑讓她懷疑自己想得太多了，胡大娘說得對，堂哥借錢建房子，這個滿月酒又不是專門為他建房子辦的，二十個大洋足夠建一棟大房子，全都靠借算什么事？在娘家時，和這個哥哥也沒什么特別感情，點點頭打個招呼而已，兩家甚至因為雞毛蒜皮的事還多次發(fā)生口角，不借也說得過去，她真希望不借是可以的。但是，聽見胡大娘的腳步聲，她忙把錢收起來。當(dāng)女兒的時候，哪里用得著想這么復(fù)雜的事情，現(xiàn)在不管什么事都要認(rèn)真想，整天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比干活還累，更可氣的是，不管什么事，自己都不敢大聲說出來，生怕說得不對惹別人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