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后，長大成人的羅揚一直猜不透祖父為什么對一個與他平輩而且看起來比他還要年輕許多歲的人說話要用“您”，是他對姑奶奶比較客氣的尊稱呢，還是他說話時故意帶了很重的鼻音？或者姑奶奶實際上比祖父年長也未可知？直到某一天，已經(jīng)成為知名律師的羅揚在酒桌上聽到同事半開玩笑地拆解“您”字的含義，同事杜撰說，“您”就是把“你”放在“心”上。似乎有些道理。羅揚完全相信了這種說法，不禁暗自思量，當(dāng)年祖父對姑奶奶帶著如此的敬意，是他一生都把她放在心上的緣故吧？

然而不久，全家人突然意識到，姑奶奶在羅家的出現(xiàn)使祖母受到了很大震撼，或者說是打擊。

在全家人當(dāng)中，祖母通常是起得最早的。姑奶奶到來的那天早晨祖母起得比往常還要早，她打掃完院子里的積雪，又在院子里撒了一層燒過的炭灰防滑，就開始生爐子準(zhǔn)備一家人的早飯了。當(dāng)姑奶奶裹著一身風(fēng)雪推開院門時，祖母手里正端著一簸箕碎煤餅要往廚房去。姑奶奶喊了一聲“姐姐”。祖母扭頭盯著她看，身體是那種因吃驚而僵立的樣子，半張著嘴睖睜了好半晌，不知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實還是真的對眼前的不速之客難以確認(rèn)。過了好一會兒，祖母仿佛終于認(rèn)出了眼前的陌生人，她低低說了一句，你總算回來了！隨著話音飄落，她的臉上卻像落滿了煤灰一樣立即暗黑下來，端著簸箕不聲不響地向廚房走去，把來客和家里人都晾在了院子里。后來全家人圍坐在堂屋里陪客人飲茶攀談，卻一直沒有見到祖母的身影。

那天，祖母不停地做家務(wù)，精神卻萎靡下來，整個人沉默得如同房門外那對石碾子。院子她已經(jīng)掃過三遍。端進廚房里的煤餅像小山一樣碼在灶臺后面，至少可以燒半個月。閑置了許多年的舊褥子以及羅揚從未見誰穿過的衣物，她也都翻找出來，掛在廊子上撣了又撣。然而冬天并不是翻曬衣物被褥的季節(jié)，她根本用不著這么忙。

許多年里，那些被祖母翻找出來懸掛在廊子里的五顏六色且樣式古怪的衣物總會在羅揚的腦海里閃動。后來羅揚結(jié)合看過的影視片才想到，它們大約是祖母年輕時的陪嫁，清末民初時的樣式，衣襟或裙擺繡了各色花卉，領(lǐng)口及袖口用黑綢緞滾了邊的。后來的某一天，羅揚回到故園想再去看看祖母的衣物，他在老房子里找來找去，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它們的蹤影。他不能確定是不是當(dāng)年祖母離世時將她的嫁衣一起帶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只屬于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