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受了風寒的祖母開始了經(jīng)久不息的咳嗽，咳得扯心扯肺，令人恐懼。咳罷了她才半臥在炕上，又開始無休無止的呻吟。

第二天，家里人都來探望突然間患病臥床的祖母。姑奶奶給她送來一瓶據(jù)說是止咳效果最好的枇杷露。雖然這種東西原產(chǎn)自中國，卻是姑奶奶從遙遠的“海那邊”帶回來的。等探視她的一行人轉(zhuǎn)身出門，祖母就喘息著坐起身，把那一小瓶叫枇杷露的褐黃色的黏稠液體倒進放在炕邊的痰盂里，一股特有的辛甜的氣息頓時淹沒了整個屋子。羅揚有點喜歡枇杷露清涼的味道，他不明白祖母為什么要倒掉給她治病的良藥。

到晚上，祖母重又煥發(fā)出生命的活力，悄悄披衣出門，在黑暗中注視著祖父和姑奶奶的房間以及房間里的一舉一動。

夜夜的窺視，成了羅揚和祖母之間諱莫如深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差不多延續(xù)了近一年時間。

祖母的病情在每晚的風寒侵襲中日益嚴重起來，直到她真的臥床不起。在這個過程中，祖父請來了縣城里最有名望的老中醫(yī)，祖母卻拒絕吃任何藥。某一天深夜，懵懂的羅揚在不經(jīng)意間聽見了祖母一邊粗重地喘息一邊從喉嚨里發(fā)出咕嚕聲，她說藥里面有毒，他們要下毒了。那是病重的祖母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的喃喃自語。

彼時，年僅六歲的羅揚想不明白，有誰會給祖母下毒，而“毒”又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但是，他深刻意識到，祖母是不歡迎姑奶奶的，或者對祖母來說姑奶奶就是“毒”。于是，那張白凈富態(tài)的臉在羅揚眼里變得愈發(fā)可憎起來，即使她曾經(jīng)送給他糖果，他似乎也開始從糖果中感受到了她對他某種不懷好意的、帶有討好成分的意味。羅揚和祖母一樣害怕起“毒”來，他把沒有舍得一下子吃完的糖果藏起來，盡管那些五彩繽紛的玻璃糖紙是那樣誘人，那種比副食店出售的褐黃色硬糖塊更美妙的香甜是那樣令人回味悠長，他卻再也沒有動過剩下的糖果。

陪著因病重而更加枯萎的祖母，羅揚盡量不去想藏在院子里的糖果，不去想曾經(jīng)遞給他糖果的戴青綠色玉鐲的柔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