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是的，在我和金馬相處了七百多個小時之后他終于說出了一句有水平的話。我怔了怔問他：“難道我有什么破綻嗎？”他的臉漲得通紅，臉上又冒出豆大的汗珠，他的臉離我很近，有一股汗腥味，他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說：“因?yàn)槟悴欢萌祟惖挠螒蛞?guī)則。”

這真是有趣——人類的游戲規(guī)則？我們在海底也是有游戲規(guī)則的，優(yōu)勝劣汰嘛。我很小的時候就和哥哥用海馬的膝蓋骨搋拐玩兒，用結(jié)實(shí)的海草互相勒著較勁玩，都是優(yōu)勝劣汰啊。

我們海底世界有著自己的智慧，但是所有的智慧不過是自我保護(hù)而已。

可是在那個晚上，我第一次聽到一個男人對我說，人類的游戲規(guī)則不是這樣的，也可以說是恰恰相反：人類的游戲規(guī)則是“汰優(yōu)”。

“懂嗎？汰優(yōu)，就是把優(yōu)秀的淘汰掉?！彼瓜潞裰氐难燮?，沉重地說，“我們的老祖宗就有‘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出頭的椽子先爛’的說法，所以在我們這座城市里，一直講究中庸之道?，F(xiàn)在就更厲害了，假如你不會和領(lǐng)導(dǎo)相處，那就等著被廢掉吧！領(lǐng)導(dǎo)可以不動聲色地把你廢了，無論你多么出色。譬如，你看我，”他用手捋了捋已經(jīng)打了結(jié)的頭發(fā)，“我曾經(jīng)是個很憨直的人哪！那么早就開始做編劇，可以說是B城的第一批編劇了?？墒且?yàn)椴粫皖I(lǐng)導(dǎo)相處，盡管那么有才華，一直被打入冷宮，領(lǐng)導(dǎo)不用你，可以舉出一千個理由，甚至可以裝作是為了你好！人哪，不過就是這幾十年，能創(chuàng)作的生命更短！把你掛個幾年你就廢了！……”

“可是，你不是個作家嗎？你不是靠你的文字就能養(yǎng)活自己嗎？”

他嘴一撇：“天方夜譚！有幾個靠賣字兒就能養(yǎng)活自己??？再說，誰不想活得好點(diǎn)?。磕憧峙乱膊辉敢膺^那種捉襟見肘的生活吧？哦，對了，你是不用為這些事操心的，你爸爸那么有錢……”“誰跟你說過我爸爸有錢？”“這還需要說嗎？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發(fā)現(xiàn)你戴的是真正的珊瑚珠，這騙不了我的，珠寶古玩咱們都懂一點(diǎn)兒，呵呵，”他干笑一聲，“你脖子上的這一串，少說也得要個二三十萬吧？……還有你的戒指，”他目光詭秘地望著我：“這工藝太精致了，我也算是見過一點(diǎn)兒世面，但是我從來沒見過這樣鬼斧神工的東西，所以，我懷疑你……是個——星——外——來——客?！?/p>

我怔怔地看著他，突然咯咯地笑起來，我覺得他的樣子很滑稽，他顯然是被我笑毛了，他說你笑什么，你們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告訴我你的來歷好嗎小姑娘？我立即不失時機(jī)地告訴他我叫百合，我是有名字的，不叫小姑娘，以后不要亂叫我。他笑著說我的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我覺得這一切簡直太滑稽，跟我們海底太不一樣了。在我們的世界里，如果我們愛上誰，或者說喜歡誰，甚至對誰有興趣，首先是要知道名字，我們的名牌就掛在我們的脖子上，那是我們的身份證明，是我們生命的標(biāo)志。對我們來講，愛情就是愛情，友誼就是友誼，和家庭無關(guān)，和有錢沒錢更無關(guān)，為什么他非要追問我的家庭和我的錢財呢？

“我不是什么星外來客，”我吃飽笑夠之后，嚴(yán)肅地對他說，“我只是因?yàn)槟贻p和父母的寵愛，沒有接觸過社會而已，這方面，你多教教我就好了。好吧，既然你喜歡這串珊瑚珠，那么就把它拿去吧?！蔽艺履谴樽?，扔給他。他沒接住掉在地上，他顯然是沒有精神準(zhǔn)備，一下子趴在地上，那么大的一個人突然變成了一條狗，撅著屁股在地上嗅來嗅去。

我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拂袖而去，臨走甩給他一句話：“以后不要再打聽我的來歷了，好嗎？我也希望你懂得我的游戲規(guī)則！”

他從地上抬起頭來，堆起一臉諂媚馴順的笑容，那一臉笑容里藏著一雙突然之間變得雪亮的眼睛，那眼睛里全是赤裸裸的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