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特點是誠實寫作。自覺在這方面做到了問心無愧。雖然在中央電視臺工作了將近二十年,但我從來沒有違心地接受任何一部編劇任務(wù)——哪怕此舉會給我?guī)砭薮蟮睦妗N覀儾]有什么硬性任務(wù),如果編劇,就會掙大量的銀子,如果不寫就掙一點底薪。我們的底薪低到不好意思說。
其實如果從另一個角度講,我很早就“觸電”了。1986年,與廣西電影制片廠張軍釗導(dǎo)演合作把《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diào)查》搬上銀幕,這是我第一次觸電。雖然此片得到了第十六屆莫斯科電影節(jié)的獎,但我依然失望——這么多年過去,我依舊處理不好文學與影視的關(guān)系,盡管我有著雙重身份。說到底,我依然看重自己的作品——如同親生孩子一樣,很不習慣被別人改頭換面。
但我并不拒絕影視創(chuàng)作,前提必須是我的原創(chuàng),或者至少是感興趣的題材。為了金錢名利寫作不是我的菜。我很喜歡一位先哲說的話:人一定要學會愛自己。愛自己,首先就是要讓自己在任何情況下不要受到羞辱——有時候,名利會成為羞辱自己的利劍,如果沒有勇氣拒絕,就會被無情地釘在恥辱柱上,誰也別想僥幸逃脫。
按照年齡段,我應(yīng)當屬于知青一代,但我并不想搭知青文學的車,豈止是不想搭車,我從小就是一個想自由飛翔的人。我做知青時干的是最苦的活,每天都在為生存而掙扎,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氣,我們依然要做顆粒肥。那樣的冰天雪地居然沒有煤燒,為了活下去,我們只好到雪地里扒豆秸,一垛豆秸只夠燒一爐,夜晚,全排三十八個女孩圍著那一爐火,唯一的精神享受就是聽我講故事。我所有的故事都講完之后,因為不忍她們失望,只好強迫自己編故事——大約最早的敘事能力就是那樣訓(xùn)練出來的——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曾經(jīng)多次病倒住院,幾乎死掉,但是在我的書中,除了一個大散文之外,從來就不曾涉及那段歷史。我想等再老一點,寫出那一代真實的故事,不要任何虛妄與美化。
歷史總會開一些殘酷的玩笑:當年處于主流的人,現(xiàn)在依舊處于主流,當時被邊緣化的人現(xiàn)在仍然處于邊緣。這是骨子里的血液決定的——我也很想要一個暢通無阻的通行證,但是它不是我想要就可以得到的,我的血液決定了我拿不到那個通行證。最近我看到余華和馬原對話時提到干凈的問題,他們說起碼我們在文學上還是干凈的。我覺得干凈這個詞用得很好。我想,雖然拿不到通行證,但起碼是干凈的。坦白地說,我內(nèi)心也不是沒有掙扎過,但是我的血液決定我只能是這樣。慎獨,干凈,愛惜羽毛,為堅守而放棄。
第三個特點是堅持深度寫作。我的每一部小說都有著故事背后的象征或隱喻。如果一個小說只有故事,那么作家與記錄員也差不多了。我希望表層的故事抓住更多的讀者,更希望我的知音能看到我內(nèi)在的表達。我的書基本上是長銷書,很少暢銷?!队鹕摺吩趪鴥?nèi)已經(jīng)出第十二版了,但每一版印的都不多?!兜慢g公主》相對來說比較暢銷,但是跟真正的暢銷書根本沒法比。這部小說的表層是個很好讀的故事,但我的深層意愿卻是要表現(xiàn)一個少女眼中行將沒落的帝國。在后宮的錦繡繁華背后,君主制、君主立憲制與共和制的爭論貫穿始終。無數(shù)志士仁人在尋找救國之路——那實際上是中華民族歷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關(guān)節(jié)點?!逗;稹贰苌儆腥讼嘈拍鞘窃谏鲜兰o1987年寫的,而《敦煌遺夢》終于改編成為電影,制片方還在為挑選導(dǎo)演而費盡心機。
前不久孫郁教授在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我召開了一個研討會,是一個無評論家無媒體參加的“裸會”,全部參加者都是年輕的八零后學人,他們對我小說的認知與評價令我頗感欣慰。
總之,寫作給我?guī)砜鞓?,更多地為我?guī)硗纯啵绻衼砩?,我絕對會換一種活法了!甚至,我希望不再轉(zhuǎn)世為人,而是成為別的物種,譬如成為一棵蘇鐵,如果不愿意看到現(xiàn)實的丑惡,就可以長時間地“休眠”。
三十年。這八卷本大致概括了我三十年的小說,但如果加上散文隨筆和劇本,至少要出十五卷本的文集。非常希望讀者被這些小說迷惑、誘拐甚至綁架,你們將會進入一個美麗的世界,希望你們在我的小說世界里得到享受。
世界如此之大,沒有任何愛情與風景可以讓我們長久地駐足,我曾經(jīng)那么渴望飛翔,但是我的翅膀已經(jīng)受傷了,傷得很重。我會寂寞地療傷,收拾好心情,再度上路,遍覽人間奇景,把黑暗留給黑暗,把光明留給自己。
是為自序。
2012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