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稹?3

?;?/a> 作者:徐小斌


前排的袁敏就回過頭來了,目光冷冷地掃蕩了一番,最后停留在鄭軒臉上。鄭軒立即作俯首狀。袁敏是全班唯一的女黨員,而鄭軒正在爭取入黨。同學(xué)們呆了一會兒,又都嘩然,紛紛離座。袁敏便站起來很嚴肅地說:“這件事需要追查。”話音未落,正欲沖出教室的何小桃“哎喲”一聲跌落塵埃,原來是王妮妮趁亂把小桃那漂亮的亞麻色大辮子一圈圈地綁在椅子背上。王妮妮又笑得背過氣去,周圍的同學(xué)也忍不住笑,唯袁敏冷著臉一聲不吭。我這才注意到,滿屋子的人只有郗小雪紋絲沒動,周圍的喧囂像是要把她抬起來似的,她卻靜坐其中,安靜得像棵植物。

我順著那溜下來的斜斜肩線看過去,終于發(fā)現(xiàn)她手捧著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教科書中間還夾著一本薄薄的書,英文的。只是那書里撲騰騰跳出的幾幅插圖,刺得我視神經(jīng)直顫,沒看上兩行便像見了鬼似的把眼皮低下來,一陣臉紅耳熱。我極盡克制,意守丹田,心誠目潔,把兩只眼睛死死盯住黑板上的“一只綿羊=兩把斧子”。哥哥是個怪物,從哪一本小說上也找不到他這類人物。我們誰也摸不透他,連梅姐姐那么聰明的人有時也對他感到困惑。提起哥哥,爸爸長嘆一聲說:“唉,三十好幾的人,連個主攻方向都沒有!”哥哥的確沒什么方向性目的性,他的興趣一會兒一變,令人眼花繚亂。他會合成各種藥水,他用乙烯催熟水果,給家兔移植內(nèi)臟,把兩種完全不同的花朵嫁接起來,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新品種,甚至在油漆家具時把高錳酸鉀摻進顏料中,從而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可以亂真的紫檀木的顏色……他能背出百十來種棋局,對集郵史了如指掌……他的故事真是太多了,他的有些發(fā)現(xiàn)發(fā)明是完全可以申請專利權(quán)的,可惜他從沒想過這些。他什么都想嘗試,可惜缺少“主攻方向”,所以活得有點兒亂七八糟。梅姐姐高興起來夸他是個非凡的人,平時卻叫他“老奧”(奧勃洛摩夫之意),或者干脆叫“熊”。哥哥真是夠懶的,連穿衣服都嫌煩?!吧钣腥种欢荚嵩谶@種重復(fù)中了。最好是發(fā)明一種不用穿不用脫不用洗不用縫的衣裳……”哥哥說。“那是皮。”梅姐姐接得很快。他們冷戰(zhàn)起來的時候,都迸發(fā)出一種精確的幽默感。于是哥哥把襪子縫在褲腿上,他認為這是一種可以節(jié)約多余動作的高效率?!扒诳烊酥荒苤貜?fù)生活,只有懶人才能創(chuàng)造生活。當然,我并不懶,我不過是個‘散淡的人’?!备绺缫贿吂膿v他那些玻璃罐罐,一邊自我表白。他長得挺帥,只是三十歲以后略略有點兒發(fā)福,從腰部和髖部悄悄地長出些肉來,幸好被梅姐姐及時發(fā)現(xiàn),采取措施,才算沒有蔓延到腹部。應(yīng)該說,他那雙漂亮而狡黠的眼睛和不修邊幅的派頭兒還是相當有魅力的。夏天他天天游泳,曬得很黑,一進游泳池便能吸引許多目光,不僅有異性還有同性。他以為得意,梅姐姐卻說經(jīng)觀察判斷那是一種看稀有動物的好奇目光。

哥哥費了好大力氣來到這兒的圖書館,卻對那些圖書毫無興趣。他常到銀石灘去散步,回來時便帶著各色小石片,投進他自制的藥水中。他像個膽小的男人,他又像個大膽的男子漢。即使石片在藥水里化作一股青煙,咕嘟嘟地冒出來,然后變成一個什么猙獰的怪物,他也一定不感到驚奇。什么都不能使他吃驚,這就是哥哥,現(xiàn)在他正把一只閃閃發(fā)光的軟體蟲拈進玻璃試管,神情嚴肅得像個男巫。

“你們班有個女同學(xué)真有意思,她常來圖書館向我借永遠借不著的書?!彼鋈灰惶а燮?,冒出一句昏話。漫畫事件之后,校領(lǐng)導(dǎo)找班主任,班主任找班長,令速查罪魁。于是大家煞有介事地查了一通。好在已是一九七八年,當年清查天安門事件的勁頭早已過去,于是僅作為疑案立此存照而已。

小雪卻從此同我親近起來。她家住得近,上學(xué)來放學(xué)走,一分鐘也不肯在學(xué)校多待,話是極少,常用嫣然一笑來作答,那一種嫵媚既撩人心意,更令人莫測高深。誰也沒見她在自習室里待過,卻悠悠然地度過了各種測驗考試。誰也不知道她的底牌,誰也不明白她的訣竅,誰也說不出她這個具體的人——她像是這個班上的一個神秘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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