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無論怎樣他是個老實人，何況他有一本極標(biāo)準(zhǔn)、極清潔、極全面的筆記——他幾乎把老師講的每句話都記錄在案了。每逢關(guān)鍵時刻這本筆記便紅極一時，鄭軒本人也被大家寶貝似的爭來奪去。那時候的鄭軒，臉紅紅的常漲成紫棠色，帶著一種老實人的驕矜，一雙腳不斷地轉(zhuǎn)移地方又不斷地并攏，重復(fù)動作一天要做上數(shù)百次?？赡莻€時候一過，筆記本和它的主人便無人問津，只有郎玉生們見了他嘻嘻一笑：“稍息，鄭軒，別老立正，首長已經(jīng)過去了。”說著就搖搖擺擺地走過，氣得鄭軒的蠶眉常倒豎著。

“……看你好像有點兒不高興？”鄭軒站在我面前，雙腳并攏，極認(rèn)真地圓睜一雙魚目。

“……哦，沒有。我……”我心不在焉，又有點無話可說。

瞎聊了一會兒，他說：“校園北門外新開了一家魚餐館，還不錯。我們一起去吃頓飯吧！……當(dāng)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的臉又紅紅得漲成紫棠色。

我怔了怔，想不出什么拒絕的理由。何況我確實想吃點兒什么，此時是下午五點了，再過一會兒，餐館就會擁擠不堪。

沒想到等菜的時間這么長。鄭軒坐得直直的，雙手伏在桌上，鼻尖兒上還有細(xì)細(xì)的汗。

“方菁，我很喜歡你……那篇作文?！保ㄟ@個大喘氣真把我嚇了一跳）我那篇作文寫的是北京郊區(qū)龍門澗的景色。唐放在后面用朱筆批道：“文章寄至味于淡泊，頗見功力，只是個別地方寫得太實。好文章貴在虛實結(jié)合，太虛則不誠，太實則不靈。白石老人‘似與不似之間’或可解。”當(dāng)時看了評語，還真想下決心找一下“似與不似”的感覺。現(xiàn)在時過境遷，早扔到爪哇國里，卻想不到竟有人不但對我那篇短文銘記不忘，連唐放的“批示”也背得一字不差。我感動之余又有點驚奇。

“北京真的有那么好玩的地方嗎？”

“當(dāng)然啦。龍門澗，你沒聽說過？”

“……將來要是有那么一天，咱們一起去龍門澗玩玩，也算是三生有幸?！彼t腆地笑笑。這時菜來了，他站起來，很殷勤地布菜。我夾了個魚圓含混不清地說：“這太容易了，今年我和我哥暑假回去，你就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嘛！”

“哦……哦……”他也嚼著一個魚圓，大約是燙了一下，沒說出話。這魚圓比起阿圭的手藝差得多啦。

“知道嗎？我也很喜歡文學(xué)，”他囁嚅著，“尤其喜歡詩?！苯又?，他開始給我朗誦一首他的近作：

要么讓理性把我引向輝煌的殿堂

要么讓熱情把我拋入生活的海洋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啊

只能面對著天堂和地獄彷徨！這是一首足有百十來行的長詩，他念起來便一發(fā)而不可收，脖子上的脈管脹得老粗，一跳一跳的，旁邊用餐的人們都驚奇地看著他。我放下了筷子，一雙眼睛不知往哪兒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