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慶道:“先生教誨的是,不過,我聽漢人說,詩言志,這首詩寫的雖是兒女之情,卻有報國之志,能看出先生高潔的情懷?!痹脝柕溃骸耙坏热酥页夹⒆?,兩件事讀書耕田,我若是不能為國家詩文歌詠,也就回家種地去了?!边@句話說得溫和,卻也明確表示我元好問忠于金國,不會做逆賊。胡慶道:“我這次來拜會先生,也是受一位故人之托,耶律楚材讓我向您問好?!币沙脑瞧醯と?,在金國為官,常年在北京工作。蒙古人攻陷北京之后,耶律楚材為蒙古效力,整治稅收,主抓行政事務(wù),為蒙古人在河北、山西、陜西一帶的統(tǒng)治立下汗馬功勞,已經(jīng)被封為丞相,是蒙古權(quán)力極大的人物。元好問道:“我聽說過此人,他好像也寫幾首詩,不過我們素?zé)o交情。此人名節(jié)上有問題,寫的詩文就在其次了?!焙鷳c點頭道:“先生所言極是,我讀耶律丞相的詩,總覺得稍微差那么一點兒,卻不知差在哪里,聽您這么一說,原來一個人精神上不能高遠,寫的詩也必然混濁。我等粗人雖然苦學(xué)漢語,這其中的微妙之處不經(jīng)您這樣的高人教誨,還真是辨別不出?!痹脝柭犃T,不由得上下打量胡慶,只見他粗粗壯壯,闊鼻子厚嘴唇大耳朵,一臉坦誠,絕不像猥瑣做作之人,心里微微一蕩漾,不知道怎么接下這句馬屁,聽胡慶接著說道:“丞相俗事繁忙,不過早就囑咐過我,要我到汴梁來拜會您。他說,蒙古軍破城指日可待,城中大儒必定會為國捐軀,速不臺將軍也是粗人,對讀書人未必尊重。丞相的意思是,翰林院的讀書人,各有各的自由,愿意為蒙古效力的,當(dāng)然歡迎,不愿意為蒙古效力的,回家種地那也是逍遙自在。不過丞相說,翰林院學(xué)士、朝中文臣,也有良才和庸才,有的人是真有學(xué)問,詩文見識都高人一等,有的人卻是腐朽昏庸浪得虛名,金國沒落也在于這些庸才。這些庸才若是被速不臺將軍殺了也就殺了,要是留用,反倒是個麻煩,而那些棟梁之才,即便不能為我所用,也該由他去江湖扁舟,不可強迫。丞相求您辦一件事,那就是開一份精英的名單,把朝中誰是英才給列舉出來,他說,這件事只有您能做。”元好問聽到這里,兩眼放光,“這份名單卻是要多少人呢?”胡慶道:“丞相說,汴梁讀書人雖多,但真正的精英也就五十來個。丞相雖然勸速不臺等大將學(xué)儒學(xué)讀《論語》,可一時半會兒還教化不了他們,進城之后難免還會屠殺,城里雖有百萬百姓,可珍寶還是只有五十余人,萬不能傷一根汗毛。拜托先生?!痹脝枦]搭茬兒,胡慶已然站起來,“這份名單還望先生開出來,我俗務(wù)纏身,不能聽先生講解詩文,這就告辭了?!痹脝栃恼f,你著什么急啊,聽我給你講講詩文,臧否人物,講講城里這幫文人到底誰是傻逼,話堵到嗓子眼兒給胡慶悶住了,只好將胡慶送出來。回到屋子里,心潮澎湃坐立不安,生殺大權(quán)在握,能定五十個人的命運,元好問為官多年這才體會到了權(quán)力的滋味。他以為這是蒙古丞相耶律楚材的指令,哪知道這只是胡慶張嘴就來的一番話。他讓侍女拿來筆墨紙硯伺候,將朝中文人的名字寫下來圈點一番。自古道文人相輕,元好問一算計,要找出五十個朋友保住這五十人的性命并不容易,要找出五十個傻逼把他們?nèi)珰⒘丝商菀琢?,殺一百個都富余。寫下名單,刪刪減減,想起一位朋友,詩文不錯,把他名字寫上去,又想起這位朋友已然死了,于是把家中藏書翻出來,仔細看看本朝的文人都寫過什么樣的文章作過什么樣的詩歌,這一折騰就從中午到了深夜,元好問也不困倦,只覺得點評天下文人這事兒太過癮了。書中暗表,此后元好問編撰了一本《金朝人物言行錄》,還編撰了一本《中州集》,后一本書是金朝的詩集,元好問在每個詩人前面都寫了小傳予以點評,這兩本重要的歷史文獻,其源頭都是蒙古特使胡慶打賭的那五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