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憤怒的父親

我慢慢地走進房間，輕輕地拍了拍黑糊糊的墻壁，冰涼冰涼的；用額頭抵上去后，那熟悉而結(jié)實的觸感，讓我心里舒服了許多。爸爸常說我們家的房子兩份是土，兩份是水，還有兩份是美好的愿望。對我而言，家是身心棲息的港灣：在那里有爸爸一直在等我，在那里有爸爸解答我所有的疑惑。

我心里明白，那只不過是一間小小的土坯屋，可那里卻是我的家啊。不過小屋的確有一個令人難忘的特別之處：屋內(nèi)有個大約三本書那么寬的隔板，將房間一分為二。那隔板完全是由舊書堆砌而成，上接天花板，下至地面。曾幾何時，小屋的隔板成為小鎮(zhèn)居民傳頌的“奇跡”，許多人都不曾在任何地方一下子見過這么多的書。

經(jīng)爸爸一番指導(dǎo)后，我開始充當(dāng)造訪者的向?qū)?，給大家介紹各種書籍，參觀結(jié)束，還會為他們背誦幾首泰戈爾的名詩，末了向大家鞠躬致意，再將這些剛剛長了見識的人從前門送出去。爸爸總是說：“兒子，人人都應(yīng)接受教育、欣賞文學(xué)。自己享有了，就不能剝奪別人這方面的權(quán)利?！闭f完這話，他時常會引些詩歌佐證他的觀點。

我接受文化教育始于學(xué)校，卻在家中得以繼續(xù)。有的時候，我覺得懂的東西太多了，生活反而有些沉重。若是只為生存，適當(dāng)掌握一些基本技能就夠了，比如知道去哪里獲取飲用水，怎樣縫補衣服，或該跟誰交換東西以保證一周不會餓著肚子，等等，那才是真正日常實用的東西。沒有人愿意拿東西換書。真的，我試過，通常的回答是：“書又不能當(dāng)飯吃，不是嗎？”人們無法理解語言文字和書籍會帶給他們難以想象的富有的精神生活，這讓爸爸感到異常詫異。即便是我，也無法深刻理解他的意思。但是，爸爸就是那種愛書勝過一切的人。只要給他本好書，爸爸就可以連續(xù)數(shù)日不洗漱、不說話，甚至不吃飯，直到讀完全書為止。

歷經(jīng)四十年的心血，爸爸才收集到他視為珍寶的這一墻書。每一本書都凝結(jié)著爸爸執(zhí)著的愛。為此，他做過買賣，出過苦力，也舍命搶救過稀有版本，認真修補過遺漏頁碼；更有甚者，他曾不惜自尊乞求過人，也曾不顧微薄收入，慷慨買書。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發(fā)現(xiàn)爸爸只系著一條纏腰帶，坐在書墻旁聚精會神地看書。聽到我趿拉著鞋走路的聲音，爸爸才抬起頭來，深情地望著我笑起來，那樣神采奕奕，笑得那么開心，感染得我也忍不住笑起來。他會說：“過來，你一定要看看這個?！庇谑牵抑缓米哌^去，坐在他身邊，使勁撐開打架的眼皮，聽他講千奇百怪而引人入勝的事，這些事發(fā)生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還有那些聞所未聞的動物，我甚至不相信世上竟然存在過那樣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