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北宋的詞壇,約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柳永以前。這是晏殊、范仲淹、歐陽修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花間派與二主、馮延巳的影響,尚未能盡脫。真摯清雋是其特色,奔放的豪情卻是他們所缺少的。他們只會作花間式的短詞,卻不會作纏綿宛曲的慢調(diào)。他們會寫:“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歐陽修《踏莎行》,他們會寫:“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晏殊《清平樂》;他們會寫:“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范仲淹《蘇幕遮》。他們卻不會寫:“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柳永《雨霖鈴》。他們更不會寫:“便攜將佳麗,乘興深入芳菲里,撥胡琴語,輕擾慢捻總伶俐,看緊約羅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驚鴻起。正顰月臨眉,醉霞橫臉,歌聲悠飏云際。任滿頭紅雨落花飛,漸■鵲樓西玉蟾低,尚徘徊未盡歡意”蘇軾《哨遍》。
第二個時期是創(chuàng)造的時候。這一個時期是柳永的,是蘇軾的,是秦觀、黃庭堅的。但柳永的影響在當時竟籠罩了一切,連蘇門的“秦七、黃九”也都脫不了他的圈套。東坡的詞卻為詞中的一個別支,在當時沒有什么人去仿效,其影響要過了一百余年后才在辛棄疾他們的作品里表現(xiàn)出來。所以這一個時期,我們也可以說她是“柳永的時代”?!洞祫m(xù)錄》說:“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比柳耆卿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按執(zhí)紅牙拍,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珵橹^倒?!卑创苏Z大約指東坡《念奴嬌》諸詞而言。其實東坡詞亦多綺麗雋妙者,不盡如“大江東去”之樸質(zhì)有若史論。柳永詞每諧于音律,東坡詞則為“曲子內(nèi)縛不住者”。然這兩位大作家,亦有一個同點,即二人皆注意于慢詞,皆趨于豪放宛曲的一途。這是他們與第一個時期中諸作家的不同之點。又,第一期多用舊調(diào),而這一期則多自行創(chuàng)作新調(diào),以便唱歌。前期的諸大家往往非音律家,而這一期中的大家柳永便是一位深通于音律的人。所以他能夠?qū)懺S多慢詞,他能夠創(chuàng)許多新調(diào)。
第三個時期是深造的時期,也可以說是周美成的時代。在這一個時期里,音律更為注重,“曲子內(nèi)縛不住”的作品已經(jīng)是絕無僅有的了。新的歌調(diào)仍在創(chuàng)造,而第二期的豪邁不羈的精神則漸漸的不見了。綜言之,第三期的精神,可以稱她為循規(guī)蹈矩的時代。第一期的清雋健樸的特質(zhì),他們是沒有的,第二期奔放雄奇的特色,他們又是沒有。他們的特質(zhì)是嚴守音律,是日益趨于修斫字句,即在嚴格的詞律之中,以清麗婉美之辭章,寫出他們的心懷。他們實開辟了南宋詞人的先路。但在這一期的最后,卻有兩個大詞人出現(xiàn),其精神與作風卻與周美成他們不同,這兩個大詞人是:皇帝詞人趙佶,與女流作家李清照。宋徽宗詞近似李后主。清照的詞則回復到第二期的豪放,而不流入粗鄙,有第一期的清雋,而又具豪情逸思,實是這一期里最大的一個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