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種分離的最直接最淺露的表現(xiàn)莫過于照鏡子——自我觀照。人生有一雙眼睛,眼睛是人類的驕傲。借助于科學技術器械的幫助,我們的眼睛可以“看”到幾十萬光年外的星球,可以看到細胞膜細胞液的運動,可以看到機械的內(nèi)部或人體內(nèi)臟,當然,可以看到大千世界的顏顏色色與形形狀狀。然而可悲可嘆的是,一個最切近最普通的對象他卻看不到,那就是他自己的眼睛。人永遠不可能用自己的雙目直接看自己的雙目與緊圍部分。為了看到自己的面容,人們只能求助于反射性能良好的材料。人們終于發(fā)明了用玻璃、水銀等制作的鏡子,比在井里“照鏡子”當然要好,比中國古代的銅鏡也要好得多??梢韵胂笕藗儼l(fā)明鏡子或第一次使用現(xiàn)代高清晰高保真鏡子時的興奮乃至驚恐心情(所以有照鏡侵魂之懼)。而看鏡子里的自己實際上不是直接看到自己,那只是看到自己對光的反射在鏡面上的再次反射,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虛像而已。在照鏡子的同時,最激動人心之處恰在于人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我,一個是照鏡子的實我真我,一個是鏡中映射出來的虛我假我,這不就是自我的分離嗎?如此說來,寶玉照鏡而眠,夢到另一個寶玉,不就以“小兒科”的手段,表達了這樣一個相當深邃動人的感悟嗎?
擴而言之,我們每個人都是不發(fā)光或基本上不發(fā)光的。我們能被別人看見是因為我們都反射了自然光或燈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都是鏡子。唯物論的反映論強調(diào)我們每個人的大腦都具有類似鏡子的功能?,F(xiàn)實主義的文學理論則喜歡談論文學是一面鏡子,在這面鏡子中映射著社會與人生。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曹雪芹才是第一個真寶玉,大寶玉。在《紅樓夢》的所有人物中,寶玉最富于作者的自傳色彩。當曹雪芹寫這部書的時候,當他懷想起少年時代的一切的時候,少年時代的曹雪芹——在很大程度上是賈寶玉的原型——便是作家曹雪芹腦海這面大鏡子中回射出的第一個虛像,我們可以稱為“寶玉”,當把“寶玉”置之文學這面鏡子的映照之下,予以發(fā)揮發(fā)展提煉引申之后,便成就了書中銜玉而生的賈寶玉,即“寶玉”了,這位“寶玉”仍在尋求對自我的審視,于是出現(xiàn)了甄寶玉,出現(xiàn)了“寶玉”。而甄寶玉在寶玉的夢中宣稱在自己的夢中見到的那個寶玉,便是“寶玉”了。他們互為映像,互相觀照,一個連著一個,一個派生一個,就像兩面鏡子對照,會照出無窮長遠的無窮鏡子來,就像放一件物品在兩面對照的鏡子中,會映出無窮系列的無窮物體來。這種光學反射上的“長廊效應”,正是由曹雪芹而石,由石而玉,由玉而賈寶玉,由賈寶玉而甄寶玉的根源,也可以說,這是一種自我觀照上的“長廊效應”,自我意識中的“長廊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