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如何“看莫言”?
2012年10月9日,也就是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前兩天,關于他可能獲獎的消息已經炒得很熱,我在接受一家報紙采訪的時候,曾回答他們說,“假如不考慮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而真正考慮文學的因素”,假如評委們“在堅持人文主義普世價值標準的同時,也對我們的民族文化有一定理解的話,那么我認為此獎最應該授予的就是莫言” 。果然,兩天后消息公布,莫言終于如愿折桂,一時間國人欣喜若狂。
中國人自然有理由高興,因為按照某些邏輯,甚至按照某些常理,中國作家要得這個獎是不會順利的,然而在莫言這里卻是出乎意外地順,在他57歲的時候,讓他拿到了這個讓全世界的作家夢寐以求、讓全世界的讀者翹首矚目的獎,確實不易。而為了這個獎等到耄耋之年、甚至終生錯過的作家在全世界絕非個例,更何況,在中國作家頭上,還罩著另外的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這些年,我們所聽到的對中國文學與中國作家的批評聲音實在是太多了。這些批評有的當然是對的,但有的則是想當然的求全責備。因為在某些人那里,他們對于作家和文本的批評從來都不是出于悉心和認真的閱讀,而是出于想當然的厭惡——在他們看來,中國什么都壞,文化是粗鄙的,道德是低下的,文學是浮躁的,作家是缺少教養(yǎng)的……自然創(chuàng)作就好不到哪里。不止國內的某些批評家,國外的學者也來湊熱鬧,如德國的漢學教授顧彬,即在很多場合說到“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莫言余華的小說在德國是通俗文學”云云。可謂里應外合,鳴奏出一個互相呼應、很有陣勢的合聲。
這些批評當然也是有道理的,沒有哪個國家和哪個時代的文學是沒有問題的,特別是在近代以來,文學變成了同商業(yè)和政治密切合謀的東西之后,文學的泡沫化與市場化變成了常態(tài),這自然是人們詬病它的一個基本原因。但是即便如此,我們也應該看到,低劣的東西從來也沒有真正妨礙和淹沒一個時代最珍貴的東西,人們仍然能夠從大量的泡沫中找到黃金,從形象與故事中找到人文主義的精神和靈魂。莫言的小說就是這樣的作品——盡管從風格上他并非適合所有人。曾和許多文學圈內的朋友討論,為什么是莫言得獎而不是別人?確乎他有幸運之處,因為中國作家中還有不少優(yōu)秀者,有較大國際影響的也不止是莫言一人,但最終獲此殊榮的卻是他。自然大家見仁見智,但有一點是公認的,那就是——他的東西是“原始”的,比一切講究人工和智慧的創(chuàng)作更有“原始的靈性”和“原始的情境”,更有民間的、粗蠻的、生機勃勃和莽莽蒼蒼的的氣質,而這些最終超越了人工,也超越了思想層面的東西。形象永遠大于思想,這是文學中的定律,形象的東西、原始的形象的東西所生發(fā)出的詩意、可闡釋出的思想,永遠大于概念和思考本身。莫言正是沾了這個光,占了這個便宜。
所謂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民間故事”“歷史”“當代經驗”等,這些授獎詞中的關鍵詞,都是從這種原始性中生發(fā)和解釋出來的。
當然,莫言的優(yōu)點和好處決不僅僅是這一點,他是有思想的,而且還一直在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追趕中國現(xiàn)代最優(yōu)秀的作家們的思想,比如魯迅的思想。事實上,中國當代所有最優(yōu)秀的作家,或多或少地在追比魯迅的思想,如他對國民性的針砭,對人性弱點的洞悉,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批判,而且在尖銳和深入的程度上他們還有所前進,在這方面,莫言可謂是范例。他的《檀香刑》不就是對魯迅小說中“圍觀主題”“嗜血主題”的深化么?甚至,在對中國文化的內部結構的分析方面,他比魯迅的看法有了更精細和傳神的表達——比如關于孫丙的描寫,在封閉自足的文化狀態(tài)下,他原本是一個正面的符號,一個美男子,一個貓戲名角,長著一副美髯,唱得一口好戲,他分明就是古老的東方式“田園牧歌”的標志性符號。但是,當外來的文明以鋼鐵的、強勢的、侵犯性的方式出現(xiàn),且在中國人的生存和中國文化內部引發(fā)了巨大危機的時候,他就變“丑”了,變成了謊稱“岳大將軍神靈附體”的裝神弄鬼者。他注定會反抗,但結局自然也就只有兩個——要么變成洋槍洋炮之下的犧牲品,要么變成失敗的內部統(tǒng)治者的替罪羊和替死鬼。這就是中國文化內部的裂變,孫丙的死和阿Q的死是如出一轍的,但與魯迅相比,莫言卻將這一出戲演到了極致。莫言的好處當然不止這一點,他的優(yōu)點還有很多,比如他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看法就不止是采取了魯迅的視角,而且還獲得了一個“反進化論”的視野,比如他對于更早先的中國文化的理解就不止是“吃人”,而是有充沛的生命力、有“結構性活力”的一種文化。在《紅高粱家族》中,他所展現(xiàn)的“爺爺奶奶”的生活就是如此。他們出入于紅高粱大地,“既殺人放火,又精忠報國”的性格,便是在被主流與正統(tǒng)文化規(guī)訓之前的狀態(tài),而這種對歷史的想象,其實就是對于“將來好過現(xiàn)在,現(xiàn)在好于過去”的簡單進化論的歷史觀的一種反動。這是他更“現(xiàn)代”的地方。從“爺爺奶奶”,到“父親母親”,再到“我”,歷史不是呈現(xiàn)了我們習以為常的“進步”,而是一種可怕的倒退,一種生命的衰變和文化的頹圮。這一點,雖然不能說是莫言的獨創(chuàng),卻是他比中國當代的革命作家們所描寫的“進步論神話”的一個反撥與補正,同時也是對于那些優(yōu)秀作家所表現(xiàn)出的反思精神的一個深化與承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