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人生七十古來稀。”對舊社會來說,這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它符合實際情況。但是,到了今天,老百姓卻創(chuàng)造了三句順口溜:“七十小弟弟,八十多來兮,九十不稀奇。”這也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它符合實際情況。
但是,對我來說,卻另有一番糾葛。我行年九十矣,是不是感到不稀奇呢?答案是:不是,又是。不是者,我沒有感到不稀奇,而是感到稀奇,非常地稀奇。我曾在很多地方都說過,我在任何方面都是一個沒有雄心壯志的人,我不會說大話,不敢說大話,在年齡方面也一樣。我的第一本賬只計劃活四十歲到五十歲。因為我的父母都只活了四十多歲,遵照遺傳的規(guī)律,遵照傳統(tǒng)倫理道德,我不能也不應(yīng)活得超過了父母。我又哪里知道,仿佛一轉(zhuǎn)瞬間,我竟活過了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又進入了耄耋的境界,要向期頤進軍了。這樣一來,我能不感到稀奇嗎?
但是,為什么又感到不稀奇呢?從目前的身體情況來看,除了眼睛和耳朵有點不算太大的問題和腿腳不太靈便外,自我感覺還是良好的,寫一篇一兩千字的文章,倚馬可待。待人接物,應(yīng)對進退,還是“難得糊涂”的。這一切都同十年前,或者更長的時間以前,沒有什么兩樣。李太白詩:“高堂明鏡悲白發(fā)?!蔽也坏l(fā)已全白(有人告訴我,又有黑發(fā)長出),而且禿了頂。這一切也都是事實,可惜我不是電影明星,一年照不了兩次鏡子,那一切我都不視不見。在潛意識中,自己還以為是“朝如青絲”哩。對我這樣無知無識、麻木不仁的人,連上帝也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怎么能會不感到不稀奇呢?
但是,我自己又覺得,我這種精神狀態(tài)之所以能夠產(chǎn)生,不是沒有根據(jù)的。我國現(xiàn)行的退休制度,教授年齡是六十歲到七十歲??墒?,就我個人而論,在學術(shù)研究上,我的沖刺起點是在八十歲以后。開了幾十年的會,經(jīng)過了不知道多少次政治運動,做過不知道多少次自我檢查,也不知道多少次對別人進行批判,最后又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我自己的一生就是這樣白白地消磨過去了。如果不是造化小兒對我垂青,制止了我實行自己年齡計劃的話,在我八十歲以前(這也算是高壽了)就“遽歸道山”,我留給子孫后代的東西恐怕是不會多的。不多也不一定就是壞事。留下一些不痛不癢,災(zāi)禍梨棗的所謂著述,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但是,對我自己來說,恐怕就要“另案處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