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與其他共產主義國家相比,中國的共產主義革命也是極其獨特的。這種獨特性體現(xiàn)在,在政治動員的規(guī)模、程度與可持續(xù)上,其他國家都與中國無法相比,而這種空前絕后的政治動員又與共產黨“思想改造”的能力密切相關。正是人們的“靈魂”被改造了,才使得革命的血雨腥風得以狂飆突進。也就是說,中國革命最獨特的地方,在其思想改造之成功——如此成功,以至于與其他共產主義國家相比,毛時代的中國幾乎不需要秘密警察: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監(jiān)視以及人的自我監(jiān)督已經足以支撐這個制度的運轉。
在高華的文字里,我們讀到了這種思想改造的“配方”:資源的壟斷式供給+全面改寫歷史前提下的信息封閉與觀念灌輸+在群體中孤立個體+強力威脅;以及這種“思想改造”外科手術般的“程序”:封閉的學習文件組織群體對個體進行批評與攻擊自我羞辱式的檢查與“交心”必要時的懲罰甚至暴力懲罰糾偏階段受害者的感激涕零。這一套“配方”與“程序”,在以后歷次整風運動中屢試不爽,甚至被日?;椭贫然?,效果不斷積累,最終形成了“文革”的悲劇。
很多人認為高華的分析解構了毛主席個人崇拜的神話。不錯,高華的確通過豐富的史料和細膩的分析呈現(xiàn)了“紅太陽”的統(tǒng)治術。在高華筆下,毛主席就像馬基雅維利筆下的那個君主,同時有著狐貍的機敏與獅子的威猛,他的政治策略正如他的軍事策略:集中兵力、各個擊破、避實擊虛……但是,高華的著眼點不僅僅是關于一個人,甚至不僅僅關于一場運動,在最深的層面上,他的分析是對人性的一次深描。在其論述中,領袖的每一次勝利,都由“圍觀者們”的冷漠、嫉妒甚至貪婪推波助瀾。那個著名的句式似乎也可以用在這里:“當他打AB團時,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AB團;當他打王明時,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王明;當他打王實味時,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王實味……”從這個意義上,高華的興趣不僅僅是剖析“王道”,而是直面人性之幽暗?!皝y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對于20世紀中國的“左禍”起源,有各種隔靴搔癢的看法:有的認為“左禍”始于“文革”,有的認為它始于“反右”,更遠的追溯到“土改”,但在高華之前,極少有人去碰觸“延安”這個主題。美國學者Mark Selden七十年代出版九十年代重版的《革命中國的延安道路》,對“延安模式”也做了浪漫主義的詮釋。直到今天,“延安精神”在很多人眼里,仍然只代表著理想主義、官民平等和生死與共的“戰(zhàn)斗情誼”。正是因此,高華對延安整風運動的反思性分析可以說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果說很多人的研究是將一個神話的枝節(jié)剪去,他卻是將一個神話連根拔起。不少學者認為,如果沒有“大躍進”,就不會有“文革”。進一步倒推,如果沒有“反右”造成的萬馬齊喑,就不會有“大躍進”的成功。再推,如果沒有“土改”“鎮(zhèn)反”的成功,“反右”也不可能如此順暢……在這個倒推的過程中,高華則走得更遠:如果沒有延安整風,就不會有若干年后的“萬歲萬萬歲”。今天很多人鞭笞“文革”中的“人性淪喪”,但對延安時期的“理想主義”贊賞有加,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高華的研究顯示,整風中的人人過關“向黨交心”,與“文革”中萬眾一心揮舞紅寶書的場景,其實是多米諾骨牌第一張與最后一張的關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