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刻，他感到自己像一只野獸，蹲在地上，緊緊地捂著胸口，喘息著，不安地挪動自己的身體。天就好像要塌下來了。他不能不感到緊張。花了好半天他才想清楚：天好像也從來就沒有塌下來過。真是高興啊，連這個問題都被自己想清楚了，他多么想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對別人傾訴，不由得連著好幾次回過頭去張望黑暗中的病房?？墒呛苓z憾，此刻的病房里除了他和他的兒子，再沒有第三個人。晚餐是盒飯，他卻斗膽喝了一瓶啤酒，事實(shí)上并沒喝完，幾乎剩下了一半，就在那時候，兒子疼得叫喊起來，他慌忙丟下那只墨綠色的酒瓶狂奔到兒子的病床邊，又狂奔著跑出病房，大呼小叫地找來醫(yī)生，再手忙腳亂地把兒子送到急診室，就在急診室的門被關(guān)上，他坐在門外的長椅上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他想起了那剩下的半瓶酒。他被自己嚇了一跳，這個時候，自己怎么會想到要喝酒呢？怎么能這樣呢？急診室里傳來了兒子低微的哭聲，他心急如焚，想讓別人知道他的痛苦，把哭喪的臉對準(zhǔn)每一個從他身邊匆匆走過去的人，但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對他視而不見。過了短暫的一小會兒，他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了，把那條長椅拖到急診室的門前，再站上去，踮著腳，把臉緊緊地貼著那扇油膩膩的窗口，他想知道兒子到底在受著什么樣的罪?？墒?，他想，并且在心底里幾乎哭了出來：為什么沒有人知道我在受著什么樣的罪啊。就在這時候，腳下傳來一陣清脆的響聲，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他就結(jié)實(shí)地摔在了地上。手被劃破了，血正在汩汩地流出來，他驚慌地按壓著傷口，希望這些血再流回自己的身體，天地良心，這些血還有大用場啊。他一邊驚慌地按著傷口，一邊愣愣地打量著眼前已經(jīng)破碎的長椅，正是它的突然破碎，才使自己被摔倒在地上，還劃破了手。

突然，他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又緩慢地走向兒子的病房，呼吸緊促，面色發(fā)青，身體微微地顫抖。他還把腦袋低下去，再把手遞到嘴巴邊，他的嘴巴無不遲疑地貼在了傷口上，但卻是輕輕地，不使一點(diǎn)力氣，為的是怕血流出來得更多?？蓪τ谀切┮呀?jīng)流出來的血，他不能不管，那是屬于他和兒子兩個人的，他不能不把它們再吸回去咽進(jìn)喉嚨里。一走進(jìn)病房，他就看到了她，她好像剛剛來，正在給她的兒子費(fèi)勁地?fù)Q衣服，她只要一動，她的兒子就會喊疼，她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了。她顯然也看到了他，但她卻就像沒有看到過一樣，她的眼神在匆忙地回避著他，這讓他感到憤怒：她怎么可以這個樣子對待自己呢？更何況，她這個樣子已經(jīng)好多天了。所以，從她背后經(jīng)過的時候，他故意停留了一段時間，他好像正在心疼地打量著流血的傷口，實(shí)際上他是在打量著她，她的頭發(fā)，她的日益變粗的腰，還有她的因?yàn)樯弦卤缓顾驖穸[約顯露出的胸罩的輪廓。他感到憤怒，并且也感到委屈。